第二天一早,菅野在病床边过道里的折叠床上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似乎是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很快,种种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一切都变得清晰明了起来——他是为了陪伴灰原才会睡在病房里的,没有别的原因。
他满怀期待地从折叠床上一跃而起,看了一眼床上的睡美人。
然而睡美人依旧是双眼紧闭,均匀地呼吸着,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床头的电子仪器也如往常一般发出均匀的“滴滴”响。
期望落空。
菅野能够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情一落千丈。
他本希望,自己一觉醒来,能发现灰原正把在床边看着他,如果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那双令人感到安宁的冰蓝色眸子,那对于他而言便是美好一天的开始。
可惜这个梦想未能实现。
菅野穿好鞋子,看了一眼被他静音的手机,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新的邮件,这说明案子没有新进展,还能多在病房里陪灰原一会儿,他对此感到十分庆幸。
他起身,走进病房门附近的卫生间里。
一般像这样的单人病房,都会配备独立的卫生间,对病人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便利。他在卫生间里刷牙洗脸,又照了照镜子中的自己。
——又憔悴了几分。
按下水龙头的开关,停下哗哗的水流,低下头,又看见在池子里打着旋儿的清水顺着下水管偷偷溜走,只有几根黑色短发卡在了过滤器的孔洞上。
水珠顺着菅野的下巴滑到水池里,发出噔的一声闷响。
“灰原......”
菅野紧皱着眉头,仿佛是在忍受什么痛苦一般。
“——很抱歉......让你成了这样......”
说完,他抬起头来,偶然瞥见了他昨天晚上倒插进纸杯里的手动刮胡刀,这是他特意在超市里买的,他也忘了买刮胡刀的时候自己在想什么了,有很大概率是出于心血来潮......又或者,是蓄谋已久。
灰原早就劝他把胡子刮了来着。
菅野呆呆地望着手动刮胡刀的利刃,又抬起眼帘瞧了瞧镜中的自己,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与此同时,同样起了一个大早的东坂达也手捧鲜花来到了医院,他是听说被卷入车祸的菅野的表妹现在还在住院,确切来说是还在昏迷,所以才会在菅野出院之后又抽出时间来到医院里探望她。
促使他做出这种行动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愧疚。
如果不是他将菅野交代给他的事情告诉刑事部的宇野参事官,菅野和他那个叫灰原的表妹就不会被卷入车祸,也就不会受伤昏迷——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由他这个告密者酿成的苦果,这段时间以来,他的良心一直在备受拷打。
他觉得,来探望伤者,可以消除一部分心中的罪恶感。
在住院部的工作站问到了灰原所在的房间号后,东坂捧着鲜花径直走了过去,在门前站定。
他的内心十分忐忑,也很纠结。
一方面是不敢面对自己种下的恶果,另一方面是害怕菅野也在病房里。
做了错事的他现在不太敢直面菅野了。
——菅野是何许人也?
他可不在乎同不同僚,就算你是警察又能如何,只要做了坏事被他发现,他是不会手软的。
他是警视厅中最有名的“离群者”,最有名的“疯子”,最有名的“破坏大王”。
所有人都忌惮他。
之前的东坂达也,没有做过坏事,君子坦荡荡,可现在的他,已经完全不是之前的那个他了。他担心自己会在菅野面前露出马脚,担心菅野会怀疑是他向黑警泄露了秘密。之前钱行就旁敲侧击过他,让他很长一段时间寝食难安,如果再被菅野怀疑的话......
东坂真的不敢往下想。
他咽了一口唾沫。
——可要是菅野不在的话,他这一趟其实就“白来了”。
因为他来这里,除了为了减轻自己的罪恶感以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做给菅野看。
向菅野表明自己“问心无愧”。
这还是宇野参事官教给他的办法。
——不管了!
东坂把心一横,硬着头皮打开病房的大门,刚好撞见了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菅野信之。
一下子傻眼了。
他知道这是菅野,可是却无法相信他是菅野。因为他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原本被胡茬挡住的光洁皮肤重见天日。这使得现在的他没了之前老气横秋的成熟感,反而变得清隽凌厉,多了几分朝气和自信。
不过他眼眸里的冷峻和桀骜也是有增无减。
菅野信之正在用洁白干净的毛巾擦脸,余光瞥见了杵在病房门口的东坂,心里暗道奇怪:“你怎么来了?”
“我......”东坂回过神来,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小小灰原,“我来探望一下......”
“哦。是吗?”菅野将脸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折返回洗手间将毛巾往架子上一挂,顺便又照了照镜中的自己,微微勾起嘴角,似乎对此有些满意,“——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进来吧。”
“好。”东坂终于挪动步子,走进病房,然后又转身关好了门。
菅野从洗手间里走出来,顺便带上了洗手间的门,低头看了一眼东坂捧在怀里的鲜花:“还买这种东西做什么?”
“总不能空着手来......”东坂露出有些迟疑的表情,又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花瓶,那里面已经插着几朵小白花了,看上去还挺好看的。东坂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小白花的学名叫做“栀子花”,“她喜欢栀子花吗?”
“这里没人喜欢栀子花。”菅野回了一句,然后往折叠床上猛地一坐,折叠床的金属杆儿发出嘎吱一声惨叫,“我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随手买的。”
东坂犹犹豫豫地将捧在手里的鲜花交给菅野,而菅野则是将鲜花随手往床头柜上一放,偏起头向东坂抛出问题:“你今天不用上班?”
“用,就是顺道儿来看看。”东坂挤出笑容答道。
“顺道儿?”菅野上下打量了一番东坂,“我怎么记得你家在另一边儿呢?完全不顺路?”
东坂耸了耸肩:“我昨天听说,您的妹妹还没有醒,所以......”
“——表妹。”菅野强调道。
“所以我想着过来看看......”东坂不忍去看灰原的苍白的小脸,只好一直盯着菅野,“医生怎么说?不是说她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吗?怎么还是醒不了?”
“是她自己不想醒。”菅野无奈地回答道,“她需要休息,你知道的,她伤的有些重,那群该死的混蛋......”菅野紧咬牙关,双手握拳,“伤了我也就算了,竟然把她弄成这样......”
“丸暴已经从白色信金那里抓了几个春吉会的人,他们非法放高利贷,还骚扰欠债者,把那些人逼死,通过保险金来牟利。证据确凿,有几个人要蹲一段时间的牢房了。”东坂说完,抿起嘴唇,“白色信金也完蛋了,我们收到的最新消息是,春吉会的人好像已经撤出了东京,至于他们会不会卷土重来,会不会忌惮我们丸暴释放的东京不欢迎他们的信号......只有时间能够证明了。”
东坂说的这些菅野都知道。
菅野还知道东坂不知道的事情。
东坂不知道菅野已经知道他加入了警视厅内部的黑警组织,也就是所谓的“壮士会”。
和宇野忠义这种人搅在一起......
想到这里,菅野愤愤地咬紧牙关。
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东坂还以为菅野还在生春吉会的气。
“菅野警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东坂安慰他道,“既然她已经脱离了危险,早晚会醒过来的不是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菅野笑了笑:“承你吉言。”
他起身,将手机的声音打开,收进口袋里:“我要去楼下的餐厅吃早餐,你要去吗?”
“我?”东坂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方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