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拄着拐杖艰难地起身,为她斟茶时,低头微微一鞠。
“为了胜利,我儿子死得其所吗……谢谢您,司令官。”
她听见这句话时,喉咙像是被钝刀割开,话语卡在舌根,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她只能缓慢地点头,却无法回应。
那一刻,她看见那双眼——岁月混沌了瞳仁,苦难让视线模糊,可敬意却仍在那里,像从断壁残垣中盛开的荆棘。
她从未在战场上见过这样纯粹的眼神,也从未感到如此肮脏。
她站起来行礼,却没能说出一句安慰。
第二位,是舰桥操舵手瑟德的遗孀。
那女人年纪轻轻,眼下却挂着两道深黑的泪痕,怀中紧紧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孩子没有哭,只是安静地靠在母亲怀里,像某种被静默包围的纪念品。
“他说,若他战死,只要能换来军人的荣耀,也算没有白走这一遭。”
她放下那只厚重的钱袋,里面是她在黑市走私与海盗交易中换来的金票,掺着血、火与风暴的浸染。
她想说“这是你应得的”,却没能张口。
她知道,那不是荣耀。
真正的荣耀早已被冻结在帝国预算的申报表中,埋葬在某位议员推诿的公文夹底。
而现在,能掩盖这伤痕的,只有她这一份用赃金堆起的忏悔。
她低头,像个犯人。
那名女人接过金袋,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
她只是低头亲吻了孩子的额头,声音微不可闻:
“他以后……会知道他父亲是怎样的人。”
她走出屋时,雪又落下来了,落在她肩头、落在那血色战旗绣章之上。
她曾以这面旗帜带领无数人冲锋,在火与铁的洪流中赢得过帝国最沉重的胜利。
可此刻,它却像一面无法洗净的黑幔,将她身后的每一扇门,每一张脸——都变成无法直视的梦魇。
胜利,她得到了。
可她也亲手,把这些家庭,推入了无法归还的黑暗。
夜深如墨。
她独自坐在舱室之中,卸下了沉重的戎装。
金属扣落地的声音在空旷的舱壁间回荡,像一颗颗沉默无言的纪念碑。
风吹动舷窗,帆索在夜里轻轻作响,仿佛也不敢惊扰她沉默的轮廓。
灯光昏黄,她望着放在桌案上的那张秘诡卡牌。
那是她的力量源泉,也是她挥下命令时无法卸下的审判权柄。
卡面上,那面血战旗正猎猎作响,一如她的名字所象征的意义——死战。
忽然间,她颤抖地伸出手,指尖缓缓探向那面赤红旗帜,像是想将它从记忆与命运中剥离。
但她停住了。
她做不到。
那面旗帜,不只是荣耀的象征。
它承载着她的信仰,锚定着她曾经为之战斗的意义,也压着无数尸骨的重量,如铁锈般沉淀在她心口,无法洗净。
“我不是懦夫……可,我是刽子手。”
她用短刀在一只空酒瓶上刻下这句话,每一个字都斑驳地嵌入玻璃,如疤痕凝结在心底。
那瓶酒她从未喝,只是每晚都要看看那一行字,像是在重复自我审判。
她不会哭。
她不能。
她是艾莉森格里菲斯,是帝国授勋的少将,是“血鲸决战”上的临时最高指挥官,是用几千人战死赢得胜利的执行者。
她不能让情绪左右她的手。
但在梦里,她总是变回那个十四岁的少女,站在军校的广场上,头发束得笔直,神情倔强,对着早已长眠于忠烈碑下的父亲敬礼。
她曾用最清澈的声音对着那面旗台庄严许诺:
“爸爸,我会成为不会让士兵白死的将军。”
可梦中的镜面映出那时的她,清瘦而坚定的轮廓在夜色中颤抖,镜中的少女抬头,眼神柔和,却比战场上任何敌人都更锋利。
“那你做到了吗”
她沉默。
她不敢回答。
那一夜,她梦见自己独自走上“裁决号”的桅杆,亲手再次升起那面血战旗。
可这一次,旗帜下不再是猎猎风声,而是一张张面孔——她失去的部下,
那些年轻的生命,鲜血淋漓的战友,他们的脸静静挂在那里,目光如灯火,在风中晃动。
没有责备。
没有愤怒。
他们只是望着她。
那是信任、是荣耀——是她曾经拼命争取的眼神。
可这一次,那目光中多了一种她无力承受的温柔。那份温柔,比任何敌人的刀锋都来得深刻、沉重。
她忽然明白:
她并不怕死。
她怕的是,这些人……到现在,还在相信她。
而她,却已经不再相信自己。
她不敢再进入那片“战旗领域”。
不是因为它会吞噬士兵。
而是因为,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值得让他们为她而死。
她离开帝都,抛下军籍,抛下身份,抛下她亲手打下的荣耀。
她逃向海上,成了雇佣兵、成了海盗、成了什么都不是的漂泊者,
甚至有人称她是“失落的血将”,也有人说她不过是拿着旧日荣耀讨生活的浪人。
她无所谓。
但她从不逃避战斗。
她只逃避——他们的眼睛。
那些已经死去、却始终守在她心底的目光。
那些目光,比命令更沉,比回忆更痛。
她曾是他们的旗帜。
可现在,她连风都不敢再吹起。
「我从未后悔升起那面旗帜。」
「但我再也不敢回头,看它之下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