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正在俯身阅览奏章的朱标,面露疑惑之色,拱手问道:“父皇,上午不是已将旨意交给衍圣公之子孔讷,如今为何又要送一份旨意到南孔一脉?”
朱标实在不解父皇此举的深意。
朱元璋唏嘘着叹了口气,他踱步走到武英殿门口,看了一眼宫道上正快步离去的毛骧,却开口说起了另外一个话题:“标儿,你觉得那旨意里写了什么?你可猜得到?”
朱标一时踌躇不决。
若说猜不到,先生陆羽此前在国子学担任祭酒时,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以及初入朝堂,拨乱反正、临机应变的极致表现,众人皆知,自然也瞒不过父皇;可若说猜得到,揣摩父皇心意,作为臣子这可是大忌。
一时间,朱标不敢轻易开口,他这是为了陆羽考虑。
朱元璋将朱标的这一幕看在眼里,心头又是一叹,说道:“那旨意其实咱并未写什么,但那混小子必定猜到了,然而作为天子,心思若被旁人轻易知晓,绝非好事,标儿,所以咱又下了一份旨意。”
朱标似有所悟。
两份旨意,分别送达南孔一脉与北孔一脉,这代表着帝王的平衡之道,也体现出帝王心思的反复多变,唯有如此,才能牢牢掌控手中的权力。
对于身为天子接班人的朱标,朱元璋一直致力于将这种帝王思想言传身教,通过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方式,让他领悟,朱标能理解到这一步,也算说得过去。
朱标心中对父皇的圣明叹服不已,面上对朱元璋也多了几分恭敬,毕竟天子权柄,常人难以尽知。
“标儿,咱年纪大了,身子越发不中用了。”
朱元璋沉默良久,又说道,“即便有陆羽那小子献策有功,加上太医院那边的膳食改制,让咱身子骨比往年强健了些,但人终是会老的,帝王天子也是人。
标儿,等到有朝一日你坐上我这个位子,当了皇上,陆羽便不再只是你心目中的先生,也不再是你的挚友恩师,他只是你的臣子,对他,可用可压。”
朱元璋说出这些呕心沥血之言,这是他作为帝王多年来发自内心的经验之谈,此刻,虽还未到寿终正寝之时,但他觉得有必要将这些理念悉数传给朱标。
“父皇,儿臣不敢苟同。”
朱标来到朱元璋身旁,为陆羽辩解道,“先生应当不是那样的人,先生若有权欲之心,恐怕入朝之后早已勾结朋党,而且之前在工部立下诸多功劳,先生却至今只是一个小小的洛阳督造,国子学祭酒之名,先生也未曾再获,父皇,您多心了。”
朱标眼神坚定,见父皇没有回应,他又继续说道,“这世间不乏有才之人,入了朝堂,便被权力迷了眼,但先生定然不会如此。”
朱标一字一顿,言辞恳切。
朱元璋听后,闭上双目,脑海中浮现出之前与陆羽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画面如走马观花般一一闪过。
许久之后,朱元璋豁然睁开双目,缓缓说道:“但愿如此。”
朱元璋出身农户之子,后来遭逢乱世。
先是在皇觉寺当了和尚,为了生计四处化缘,又投身义军,经历无数艰难险阻,这期间人心叵测,绿林好汉般的兄弟也曾对他刀剑相向,遭遇过不知多少次的背叛,历经九死一生,才逐渐看清身边之人。
谁对他是真心相待,谁又是只能同患难,不可共富贵。
人心难测。
朱元璋对此深有体会。
或许陆羽本就与众不同,又或许真的可以再让朱标赌一把。
……
离了皇宫,毛骧快马加鞭,日夜兼程。
每到一处驿站,吃完饭便睡,睡醒后换一批快马继续赶路。
约莫半个月后。
终于来到衢州,这里是南孔一脉的聚居之地。
此前前往应天府的南孔一脉家主孔希生,随着时间推移,早已回到福建家族宗室之地,他不可能一直跟在朱元璋身边,做那些挑拨离间之事。
随着北孔一脉归降,低下了往日高傲的头颅,南孔一脉的复兴之路变得越发渺茫。
时至今日,国子学孔孟圣贤学问与实学相提并论,经大明日报宣扬后,此事人尽皆知,百姓或许所知有限,但天下文人无一不晓。
这对南孔一脉而言,众人心中仿佛压了一座沉重的大山,往日复兴的机会更是几近于无。
“可恨那孔希学这老贼,往日的半点血性全然不存,还以为他要与朱天子拼个你死我活,我南孔一脉正可趁此机会,夺回正统之位,可现在看来。”
“唉……”
千言万语到嘴边,也只能化作这长长的一声叹息。
孔希生心中后悔不已,当初将家族中的爵位让给了北孔一脉,致使南孔一脉正统旁落,如今更是被天下文人忽视至此,但当时身处那般险境,孔家实在没有别的选择,也没有其他路可走。
“终是委屈了你,立坊。”
宗族祠堂前,族会前不久刚举办完。
这几日,孔希生心怀惆怅,忍不住多了几句愤慨之言。
往日他早已心如死灰,没有希望便不会有失望。
孔希生浑浊的目光看向面前南孔一脉,在衢州所出的名士孔立坊,在这衢州一带,孔立坊为人端庄,学富五车,其名士风范也为不少地方官员所知晓。
然而,凡事总有对比。
与北孔一脉衍圣公如今的光景名望相比,却是大相径庭。
“家主切莫多言,这或许便是我南孔一脉的命数,能在衢州延续下去,甚至苟延残喘,我们也该知足了。”孔立坊反过来劝说面前的孔希生。
他俯下身,目光落在桌上的那份大明日报上。
这几日,大明日报又刊登了一些关于实学的内容。
孔立坊对实学颇为感兴趣,比起家族传承的圣贤学问,他对这从未接触过的实学更觉新奇。
诸如工贷赈济,以及洛阳新都制造的各种神奇物件,热气球、纺织机等,除了尚未广泛流传的,相同的物件在南孔一脉孔家之内,他都一一收集,着实大开眼界。
既然孔立坊对实学有这般热情,身为南孔一脉家主的孔希生也未曾阻拦。
实学前途光明,哪怕是当今圣上,以及那位被视为国之柱石的太子殿下,同样对实学极为重视,说不定哪一日,实学便能成为南孔一脉的支柱。
“你若真想知晓,瞅准时机也可前往洛阳新都,去那国子学,见见那位陆先生,他虽年轻,但一生所学,于实学一道之上,想必定是经世之才,日后也定是实学这门学问的流派之祖。”孔希生发自内心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