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就多喝热水。”亚米利耸肩,“既然昨天晚上没被毒死,就不是急性中毒,现在更不会有事。”押沙龙正欲发作,他又颇感兴趣地问,“我倒是好奇,你那女婢究竟想做什么,下毒也不下个彻底,好把你们全都毒死。”
“嘴巴放干净点——!”
“够了,比拿雅。够了。”押沙龙没法暴躁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竟是唯一能镇住场面的。
亚米利一点也不怕。反正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他什么都无所谓了。倒不如说,看这个以色列人暴跳如雷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快慰。“怎么,看上她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对八年挚友可以痛下杀手的你,对才认识几个月女人就能怜香惜玉了?”
“别以为你了解我什么。”比拿雅冷冷地说。他不会跟亚米利动手的,但是他也不会隐忍。“不是只有你会在乎某个人,也不是只有你——”
受到伤害。
他的尊严不允许他说出这种话。在一阵安静中,押沙龙谨慎地开口:“比拿雅,你先出去,醒醒酒。”回应他的是一声摔门而出。所罗门被震得缩了一下肩,顿时清醒了几分。而押沙龙则有些诧异,对方竟真的听从了自己的建议。
本质上,押沙龙并未在这件事上付出过什么,因此无法理解失去是什么感受;他也从未信任过恶魔,对背叛这种事早有预期。他唯一关注的是所罗门。对于把男孩交给亚米利,他的心中尚存疑虑,只是别无他法。
而这种疑虑,在亚米利去外头随便扯了把淡黄色的草茎回来后,瞬间达到了顶峰。
“喏,给他嚼嚼这个。”
“这是什么?”押沙龙皱眉,扣住他的手腕。
“这不是麻黄草吗?”军医惊讶地说。
“麻黄草?”
“这是冬季牧草的一种,殿下。夏天我们喂给牛羊苜蓿和菊苣,冬天则是黑麦草和麻黄草。”总之,应该是吃不死人的东西。这是他没敢说出来的话。
“你要不要?”亚米利也不管押沙龙,径直问所罗门。
“要!”
还没等押沙龙反应过来,男孩已经飞快地把草塞进嘴里。有时候,押沙龙真的怀疑,这些神棍之间,是不是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交流方式?
所罗门咀嚼了一会,忽然变了脸色。
“怎么了?赶紧吐出来!”
“……苦。”
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这一次,押沙龙勉强原谅了他。
阿尔玛的不知所踪,意味着另一个事实,那就是所罗门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开始出现问题。押沙龙自己是不怎么生病的,但是他还是有一点基本的常识,也开始意识到,这已经不仅仅是身体不好的程度了。
这样一来,无论是否出于自愿,短期内他只能常驻神庙了。
“要不……你试试侍奉这里的神?”押沙龙认真地考虑起这个问题,“或者装装样子也成。”
然而,平日里总是很随便的男孩摇了摇头。押沙龙无法理解他的坚持,因为也没见这小鬼平时把戒律放在心上,对异族的神也并不排斥,怎么忽然这么虔诚了?
“嘘——”所罗门暧昧不明地笑了,竖起食指抵在唇间,示意押沙龙不要再谈论这个话题,“那可不行。被祂知道的话,是要生气的。”
对于不大相信神明存在的押沙龙而言,这真是一个玄之又玄的答案。
亚米利是一个很擅长退缩的人。
当他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会使母亲流泪时,先一步离开了温暖的怀抱,来到神庙修习;当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什么天赋时,从不敢去请教巴兰,只会一个人躲在一边拼命地读书、自学,但这只是个越来越糟糕的死循环;当他因为利逊的缘故暂时被禁足在自己的房间时,他也从未想过为自己辩护,因为他知道的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没有人会在乎他说什么。
只要有一点点迹象就会退缩,只要不去奢望就不会受伤,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既然如此,只要像以前一样埋起头,假装一切是场遥远的梦,他就又能若无其事地生存下去,过着乏善可陈的日子直到死去。
“没事的……”亚米利缩在床上,抱着自己,思绪一片混乱,“没事的……没事的……”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他的日子不会好过的,但是他绝对不能表现出软弱,因为没有人会同情他。
木头窗户被轻轻敲了一下。亚米利缩进阴影中,不去关注外头的响动。但是敲窗声愈发激烈,
吵得亚米利烦躁不已,不得不翻身下床,咬牙切齿地打开窗户,恶狠狠地瞪着那个烦人的臭小鬼。
“你吃过了吗?我给你带了点吃的。”所罗门从胸前掏出两片黏糊糊、软塌塌的饼来,“啊,果酱漏了……不过押沙龙说不能浪费食物,所以你最好还是吃掉它。”
“……你就是不能管好你自己的事,对吗?”亚米利没有接。他抱着双臂,否定地扬着下巴,眯起双眼,“我可不需要你的怜悯。”
“可是,我一个人很无聊啊。”所罗门理所当然地说。
“找别人去,有的是人愿意讨好你。”亚米利别开脑袋,不再理他。
这是实话。尽管神庙内部并不是一团和谐,也有各种派系的争斗,但是对所罗门这样一个外来者,还是相当欢迎的。首先,他并不是伯阿勒的信徒,并不会对神官们的地位产生任何影响;其次,他身后有个押沙龙,正得达买宠爱;最重要的是,巴兰大人对他寄予厚望,这是谁都能看出来的事。
有时候,亚米利觉得这样也挺好。如果是信任对押沙龙而言是某种珍贵的必需品,那么对亚米利而言,就是剧毒无比的砒霜。被信任意味着被期待,而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能力回应这种期待。
“他们说巴兰生病了,不让我去打扰他。”所罗门随手把面饼搭在窗台上,开始蹦跶着往里爬,“本来我还有一些问题想问他来着……”
“什么?”亚米利惊愕地回头,“你说什么?”
“巴兰生病了——”
所罗门忽然啊了一声,滑了一脚,下巴狠狠地磕在在窗台上。再抬头时,对面的门已经大开,而亚米利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亚米利来到巴兰的院落时,庭院外有两个神官守着,正交头接耳,神色忧虑。见到亚米利时,有几分惊诧,有几分忌惮,又有几分怜悯。锁巴那档子事闹得沸沸扬扬,没有谁不知道的。亚米利想进去看看,被他们拦下了。但是马上,第三位神官走来出来,神色莫名地打量了亚米利一会儿,转身告诉两位同僚:“巴兰大人让他进去。”
不顾他们的反应,亚米利匆匆奔入庭院。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过这里了。直到现在,他依旧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景象。那是一个夏天,高原的夏天是凉爽的,小小的亚米利站在摇曳的树影下,仰头注视那株奇妙的无花果树——它长在墙头,白色的根系像瀑布一样铺洒在墙壁上,而亚米利盯着上头的一只蚂蚁,看得出了神。然后一只手轻轻落在亚米利的头上,男孩抬头,发现是大神官后顿时拘谨了起来。但老人只是摸摸他的头,在他的手心放了一颗无花果。
无花果又糯又甜,清淡的滋味一直甜到了心里去。
现在,亚米利怀着满腔的苦涩,匆匆经过那墙即使在冬季也依旧深绿的无花果树,经过院落里优美的弧形水池、被积雪掩盖的枯草,径直来到了简朴的石屋前。他在门前踟躇片刻,数着木门上包着的金属雕花,直到听见屋里的咳嗽一声紧接一声,这才按捺不住推门而入。
昏暗中,老神官倚坐在靠椅上,皱缩成小小的一团,枯瘦的手搭着腿上盖着的羊毛毯,脚下放置着黄铜火盆,炭火在灰烬中明明灭灭,时不时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看着巴兰,亚米利怯懦了脚步。但是巴兰朝他招招手,鼓励地让他靠近些。“我正想找人叫你过来的。到这边来,亚米利,到我身边来。”
亚米利凑近了些,却忽然闻到一股焦糊味。他四下嗅了嗅,然后迟疑地、紧张地掀开羊毛毯,竟发现巴兰的双脚早已被烤得焦黑!
“怎么回事!”亚米利猛地推开火盆,颤抖地捧着老师的脚,被那一团掉着黑灰的焦炭震得说不出话,心快要痛死了,“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啊,没事的,没事的。”巴兰平和地安抚他,让他不要慌张,“人老了,感觉也迟钝了,一不留神就烧着了。”
“这怎么会没事?您等一下,我去找——”
“我快死了,亚米利。”
如此突兀,如此怪异,像是和谐的乐声中七弦竖琴忽然琴绷断了弦,又像是觥筹交错的宴会上有人狠狠地摔了杯。亚米利并没有马上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微微张嘴,不解地用视线询问老师。但是他只看到老神官浑浊的眼睛,一层白膜薄薄地覆在眼球上,黯淡无光。亚米利颤动嘴唇,慢慢摇头,眼泪涌了出来。
这是真的。
基述人信奉风暴与生命的伯阿勒,对生命的研究亦有所建树。如果巴兰说他快死了,那就真的很快,很快,也许在下一个瞬间,他便会停止呼吸。
“怎么会这样……?”即便如此,亚米利还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这怎么可能……?”
“当命运到来时,没有人能阻止它的步伐,我们只能安然接受。”摸摸少年的发顶,巴兰干瘪地笑笑,“没事的,亚米利。现在,你要继承我的衣钵,成为下一任大神官。”
“……我不明白?您说什么?”
“你要继承我的衣钵,成为下一任大神官。”又重复了一遍,巴兰示意他看看桌上的那套崭新的祭祀袍,“试试合不合身?小孩子总是长得很快,制作的时候稍微留大了点,现在穿起来应该正好。”
“不……不……!”亚米利拼命摇头,一点喜悦也感受不到。他惊恐地把头枕在巴兰的膝盖上,眷恋地轻蹭那一点柔软和温暖,“我不能。我不配。我还什么都没学会。求您不要说这样的话……请活下去……为我们活下去……您一定有办法的……”
“傻孩子。”巴兰轻叹,“哪有能一直活着的人呢?”
喉结滚动,紧闭双眼,亚米利最终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仰起头,将自己最丑陋、最卑鄙、最无能的一面敞露。只要能稍稍挽回这一切。“外面那些传言都是真的,老师。利逊的事,锁巴的事,我的事……”他渐渐抖得跟筛糠子似的,无措地低着头,生怕看见巴兰眼里的厌恶,“我没有这个资格,我辜负了您的期待……对不起……对不起……”
“那些事,我一早就知道了。”
亚米利猛地抬头,只看见巴兰温和地抿着嘴,那笑容里是洞悉一切的睿智。他忽然明白了。他怎么会以为,像老师这样了不起的人,会被凡俗之人那点小把戏蒙骗过去?
“老师……我……”少年哽咽了。
“亚米利,你是个好孩子,我都知道的。”干枯的指节轻轻梳理着鬈发,有一搭,没一搭,“在这件事上,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也不必承担不属于你的责任。”
“真的……?”轻轻在毯子上揩去眼泪,亚米利只觉得幸福来得如此突然,简直像梦一样。
“真的。因为,我一直注视着你。”
亚米利慢慢抱紧老人干瘪的身体,像是抱着一个空壳,某种古怪的乳脂味沁入鼻腔,却是令人安心的味道。他的心疯狂地鼓噪,仅仅因为一句话,幸福和快乐便盈满了他的心。亚米利一点也不在乎什么大神官的位置,他只知道,老师相信自己,即便发生了那么多事也依旧相信着自己。这个事实胜过世上所有雨露甘霖、灵丹妙药,因为利逊的所作所为而破碎的心,也渐渐弥合起来。
啊,这样就够了。亚米利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只要有巴兰的这句话,他就能鼓起勇气走下去,再多挫折伤害都不怕。
巴兰持续地轻拍亚米利的肩膀,神色柔和地看着这个乖顺的孩子。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愈发沉重,睁不开了,生命正随着时间迅速流逝,死亡正无情地啃噬自己。赋予死神摩特心脏的时候,他就站在最近的地方,不可避免地被最为纯粹的死亡所侵蚀。不过这也恰恰证明了,这份死亡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它是绝对的、彻底的、注定的死亡,一旦开始,便再也没有回头的道路。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早在四百年前,自己就该死去了,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个腐朽的执念;自己这双浑浊的眼睛,也从未注视过未来。
“亚米利,你是个好孩子,很好很好的孩子……”
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用谎言编织一个最为幸福美好的梦;只要从不知晓真相,那么,谎言和真实又有何区别?从八年前将这个孩子收为学生开始,巴兰就已经计划好了眼下的一切;而从四百年前踏上基述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会在将来的某一刻,让这片土地沦为地狱。
而他没有任何犹豫。
现在,是时候更换下一个身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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