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的羽翼猛地扬起!
所罗门惊呆了。如果马加锡亚能看见他此刻的呆滞,会感到愉快的。
翎羽撕裂空气,将尖锐的爆鸣声远远甩在身后。与阿尔玛的情况不同,展现在所罗门面前的是一对漆黑的羽翼,每一根翎羽闪烁着金属般冷硬的光泽。你可以用美丽形容它纯粹的黑,但是当你亲眼见到时,只会沉浸在那锋利、冷硬、绝对的悍然当中,久久无法回神。
原来马加锡亚也有翅膀。
一双向往自由的翅膀。
所罗门从窗户爬进房间,马加锡亚紧随其后。
房间里像被洗劫了似的,乱七八糟,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把视线落在哪里。桌子是翻倒的,陶罐的碎片和变形的银碟子杂乱无章地散落着,食物的汁水蜿蜒流了一地,呈半干涸的黏腻状态,空气里浮动着发酵的酸味。
押沙龙倒在床上,衣服也没脱,盖着半截拖到地上的褐色毛毡,沉沉地睡着。即使在懈怠的睡眠中,阴影依旧笼罩着他的眉宇,戾气挥之不去。
一切都是安静的,死亡般的安静,生命在睡梦中静静腐烂。
所罗门爬上床,跪在押沙龙身边,轻轻拨开遮在他眼前的鬈发,喊了一声。马加锡亚看着兄弟俩,还没来得及感慨,就见所罗门忽然兴奋地撸起袖子,朝掌心吹了口气,高高地扬起巴掌——
“嗷!”
押沙龙戒备地睁开眼,一肘子砸过去,锁着喉咙把男孩死死地压在身下。睡眼惺忪的冰蓝色隐隐透着杀意,看清偷袭者后,翻了个白眼,抓起枕头往所罗门脸上糊了一把,又倒下去睡了。
末了,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押沙龙猛地弹起来。
“你没睡啊?”所罗门移开视线,试图装作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什么睡没睡?”押沙龙皱起眉,宿醉的头痛袭击了他,令他按住额头。他几乎想不起来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比拿雅发了疯一样找人喝酒,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杠上了,喝得红了眼也不肯退让。即便是现在,押沙龙也头重脚轻的,对这个世界有种微妙的虚幻感觉。
房间里的动静吵醒了另外一人,比拿雅艰难地从床底爬出来——鬼晓得他怎么滚进去的——他跌跌撞撞地走向窗户,就是走不了直线,然后撑着窗台就往下面吐得稀里哗啦。若是从远处眺望城堡,恰会看见一道呕吐物的风景线。
水都是有毒的,只有酒才是好东西。
所罗门悄悄笑起来,为这奇妙的巧合。见押沙龙狐疑地眯起眼,他转而看向比拿雅,像模像样地学着前几天刚听见的句式,“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
押沙龙反手一巴掌盖下去,“你不待在神庙,来这里做什么?”
“回来拿东西。”所罗门跳下床,打开他的宝贝箱子,翻找他的破烂。“总之,既然你还醒着,接下来一段时间暂时不要碰水,地窖里的酒应该能撑很久。如果明天之前我没有回来,你和比拿雅可以带上酒往北走,我猜北边的土地……啊,找到了。”
一颗泛黄的颅骨被男孩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所罗门在房间里藏了一颗头,押沙龙知道并且纵容他——这个事实深深地震撼了比拿雅,令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你究竟在做什么?”押沙龙要求解释。
“基述爆发了瘟疫。”所罗门轻轻摩挲阿尔玛的头颅,怀着柔软的怜惜,“而我要阻止她。”
他们短暂地在下城区徘徊,确认受灾情况。
所罗门一边嚼着麻黄草提神,一边观察这片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街道。他曾在纸莎草上读到过对瘟疫的记载,埃及人喜欢用明亮的赤红、孔雀蓝、藤黄作颜料,但是在那一卷纸上,一切图像都是漆黑的。疫病的羽翼胜过最快的鹰隼,将一切生命吞噬殆尽,浮肿的尸体漂浮在泛滥的尼罗河水上,腐烂和恶臭彰显着死亡的力量。
但在艾萨玛逊,不是这样的。
风很清爽,阳光和煦,人们懒洋洋地或躺或坐,仿佛在享受一个慵懒的午后。一切与瘟疫相关的词,恐怖、畏惧、绝望,都无法形容眼下这种状态。在所罗门看来,他们似乎非常的……满足。
“这是什么鬼病?”比拿雅被冷风吹清醒了不少,走近一个倚着墙坐在石板上的老人,推了推他的肩膀。陶碗应声落地,结了霜的面饼硬得跟石头似的,滚了好几圈才翻转着停下。“别在这里睡,要冻死的,赶快回家。”
“回家,回家。”老人的眼睛眯开一条细缝,咕哝了一会儿,又袖起双手缩起肩,舒舒服服地睡去,“啊……回家……”
比拿雅扛起他,随便找了户没来得及关门的屋子,把他塞了进去。
“神官们都在做什么?”比拿雅重重地甩上门,愤怒地抱怨道,“这种时候还……”
他抱怨不下去了,因为他们来到了公共澡堂,也就是作为患者临时安置点的地方。远远地便能看到神官天青色的袍子倒在道路中央,原先抱着的药物洒落一地,陶罐的碎片扎进肉里,血沿着砖缝流散,也已经凝固了。
而当他们望进澡堂时,便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垂死者的身躯相互堆叠在一起⑤,头枕着屁股,腿搭着肚子,大理石般苍白的皮肤透着股瘆人的味道。比拿雅一度以为,只有在最残酷的战场上,才能见到这样壮观的景象。
押沙龙眼尖地看到一个脸埋进了浴池里的人,似乎是想喝点水。他上前去把对方翻过来,却发现那人已经溺亡了,口鼻流出不少白沫。押沙龙松开手,任那人跌回去,强行遏制住自己想要逃走的冲动。
“究竟怎么回事?”押沙龙问所罗门。
所罗门也很困惑,不是因为押沙龙的问题,而是他看见了这些人脸上满足的笑容。他们并不想获救。事实上,所罗门并不认为死亡是什么可怕的事,生命与死亡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规律;但是他还是知道并且理解,人类是不愿意死亡的。可现在,阻止他们的死亡,是否违背了他们的愿望?
幸福的死亡,是一种错误吗?
“救……救救……”女人微弱的声音响起,“请……救……”
比拿雅翻开那些沉睡的身体,把女人从底下拉出来。那是一个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母亲已经困极了,眼底泛着浓重的乌青,眼皮黏在一起似的,怎么也睁不动。她无力地倚在比拿雅怀中,绝望地摸摸孩子的头发。
“我的孩子……吃不下东西……救救……救……”
然后,她睡着了。
比拿雅咬咬牙,把她们挪到人群中间,在那里会暖和一点。当他抱起她们时,所罗门看见了母亲的眼泪,在眼角结成了一朵美丽的冰花。他不明白流泪的意义,因为撒都从来没有教过他。但是,所罗门可以确定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它是生命之所以为生命,未来之所以为未来。
“告诉我,”比拿雅单膝跪在所罗门面前,摇晃男孩的肩膀,知道救命的关键就在这里了,“所罗门,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我们的敌人或许是神明哦。”所罗门善意地提醒,等待一个拒绝。
“我不承认这样的神。”没有一丝迟疑,没有一丝犹豫,比拿雅当即答道,“如果不能带给人们幸福,如果只会剥夺人们的生命,这样的神不要也罢!你怎么说,押沙龙?”
押沙龙还会有第二种答案吗?他高傲地扬起下巴,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我前进的道路,哪怕是神。”
他们不知道自己选择了什么。所罗门想。
但是也许他们其实都知道。所罗门又想。
他们只是两个平凡至极的人类,在神明的权能面前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蝼蚁,蝼蚁妄图向巨象张牙舞爪,是多么愚蠢而又可笑啊。但是,一种全新的情感涌现在所罗门心头,令他微张着嘴,迫切地想说些什么,却又发现没有词藻能够表达他的感受。
人类的心是如此卑微,但是从最渺小的卑微中,却绽出了一股炫目的伟大。
“走吧。”所罗门让马加锡亚再度化作魔狼,向他的朋友们伸出手,“我们要代替亚拿特,将摩特驱逐出基述的土地。”前所未有的力量充盈着他的心,如同浪潮汹涌澎湃,那是命运的声音,也是他自己的声音。
因为生命是如此美好,值得每一个人去珍惜。
马加锡亚盘旋在高空中,重重地拍击了几下羽翼,感到一阵吃力。黏稠如油的水汽浸透了他的羽翼与皮毛,将它们纠缠成一绺一绺的。这个高度本不该有如此浓厚的水汽,这点水汽也本不该成为他的负担,但是他不得不开始降低高度,渐渐坠向牛奶般乳白色的雾气深处。
“巴兰的属性是水,水汽也能散播死亡!”所罗门马上反应过来,“用衣服捂住——”
“抓紧!”押沙龙猛地把所罗门的脑袋摁回去,竭尽可能地冲马加锡亚咆哮,“恶魔,快冲下去!”
来不及了。尽管押沙龙做出这个判断的时机已经是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但是他和马加锡亚没有半点默契,以致对方的注意完全落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命令本身上。一片骇然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浮现在他们身下,而后白雾隆起——
巨龙破云而出!
水雾追着气流拽出一道长长的尾线,尖锐的音爆瞬间击碎了云海,云层散去,而死神摩特已经暴虐地咬住了马加锡亚的咽喉,直冲云霄!
不……祂咬中的不是咽喉……就在那一瞬间,马加锡亚眼中金芒大炽,磅礴的力量汹涌而出,一道威严的神域被释放。在他的领域内,一切时间的流向都将顺从他的意志,摩特松开口,残缺的膜翼振动倒退,四散的云雾翻卷着聚拢。但是在一片倒流的时间中,摩特诡异地颤动了一下,死亡骤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反蚀!
死亡是因果,因果是与时间是相互干涉的!
腐朽的牙齿腐蚀开巨狼的羽翼,热血喷薄而出,如流星雨般坠入拉姆湖中,血色的水花一朵一朵高高绽开。与它们相比,站在湖面上的巴兰像个小小的玩具,随时会被惊涛骇浪淹没;但是这个渺小的人类只是轻松写意地挥手,水面便连一丝涟漪也没留下,平静得像面镜子一样。巴兰仰头,陶醉地注视着这场弑神之战。
“你这个……卑贱的衍生种!”马加锡亚嘶吼道,被伤害这个事实胜过任何疼痛,是最大的屈辱!他不顾撕裂的肩膀,利齿深深地陷进摩特的咽喉。这是轻而易举的,摩特早已腐烂,利齿轻易刺穿残缺的龙鳞和软烂的腐肉,污血从马加锡亚的牙龈渗出来,椎骨在暴怒的咬合中应声而断!
但是摩特的头依旧死死地钉在马加锡亚的肩膀上,像一个畸形的赘生物,死亡的毒素正顺着伤口源源不绝注入他的身体。他们惯性的作用下升至高空,高处的空气是干燥的,远处夕阳熔熔,霞光毫无阻滞地将他们映成颓败的红色,而后……天旋地转!
两头野兽死死地纠缠对方,一个是无知无觉遵着从死亡的本能,另一个则是无法忍受退败的耻辱,在极速的下坠中,风像刀一样割裂他们的身躯。他们互相撕咬着,侵蚀着,任凭领域碰撞激起狂乱的元素紊流,在他们坠落的轨道中点燃雷光和火焰的尾迹。
他们坠落了,坠落了,远远的气流便在大湖的中央压出徐徐波纹,水平面上升,漫灌过枯朽的草叶。从这样的高度坠落,水将不再是温柔接纳者,而是冷酷且致命的屠杀者。但就在惨烈的碰撞即将发生的极限,马加锡亚拉长了时间线,数百次振翅的力量叠加在一瞬,完成了这世上其他任何生物都不可能完成的转向——
湖水为他分开一条道路,气浪掀起滔天水幕,巨浪声势浩大地奔袭两岸,树木倾倒,草皮翻卷,浊流滚滚又退潮回到湖中。摩特的身体早已四分五裂,一颗血红的心脏滚动在水面上,怦咚,怦咚。
就在转向的一瞬间,所罗门弱小的双手再也抓不住马加锡亚,而即使凭押沙龙的力量,也不可能在一只手抓着重物的情况下,还能用另一只手把自己固定在恶魔身上。电光火石间,押沙龙做出决断,他松开了手——
抱着所罗门一同坠落!
兄弟两人翻滚在坚硬如铁的湖面上,追着巨狼滑翔的尾迹滚了数十圈,这才渐渐缓下冲劲。饶是押沙龙已经尽可能在马加锡亚身上坚持得足够久,冬天厚重的衣物也已经尽可能地成为了缓冲,押沙龙还是感到一阵剧痛,冲击之下几乎断绝了呼吸。无暇顾及自己为何没有沉入水底,他虚弱地瘫倒在水面上,咳出一口血,内脏已经受伤了。
血红的心脏还在水面上跳动着,水纹一波一波,无数细丝连接着它与残肢,蠕动着重新拼接成为死神摩特。祂是如此扭曲,如此畸形,一团只有本能的骨头和肉块拍击着水面,以怪异无比的姿势大跨步朝兄弟俩冲来。
所罗门颤颤巍巍站起来,挡在押沙龙跟前,竖起掌心,准备好迎接冲击。
押沙龙咳着血抓住他的脚踝,想要将他甩开。
但是死神摩特掠过了他们,破烂的膜翼舒展开,摇摇欲坠地扑向高空,径直扑向盘踞在山峦之巅的马加锡亚。两头巨兽再次搏杀起来,碰撞声轰隆隆回荡在戈兰高地上,如同雷神降临。他们互相撕扯对方的皮肉,污黑和鲜红的液体喷涌而出,如火山爆发时的岩浆,融化了白色的冰雪之峰。
所罗门仰头注视着遥远的战局,心中震惊得无以复加。
“为什么……?”他难以置信地问询,事情头一次超出了他的计划,“祂追的不是我……她追的是比拿雅……为什么?”
押沙龙终于缓过来,撑着犹如固体般的水膜坐起来,擦擦嘴,“别管为什么,现在你要怎么去唤醒阿尔玛?让马加锡亚再飞过来?他还撑得了多久?”
“只有一种可能……只有一种可能……”所罗门颤抖了,并非因为畏惧,而是对冥冥之中某种巧合、抑或是对最终相遇的命运的震撼。“押沙龙,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约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本质、最不可违背的存在,它是一切开始的因,也是一切终结的果。哪怕灵魂几经流转,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样,再也没有任何曾经的记忆,但是约的存在依旧会将彼此联系,直到被践行的那一刻。”
“所以?”由于所罗门实在太严肃了,押沙龙不得不打起精神接话。他被搞得有点想知道后续了。
“押沙龙,”所罗门惊叹地感慨,“比拿雅……就是约书亚啊。”
“你说——什么——?”
巴兰已经是个年轻人,可是习惯了拄着杖行走的日子,此刻敲着湖面朝他们走来,波纹一圈一圈从脚下荡漾开。属于亚米利的尚且青涩的面庞,此刻被不符合年纪的怨毒与仇恨所扭曲,无疑彰显着他能并且他会,将面前属于以色列的一切都撕个粉碎。
押沙龙站起来,拔出剑,将所罗门挡在身后。
他们在巴兰的主场,水的元素会助长他的力量,但是押沙龙却没有感到一丝害怕。所罗门正站在自己身后,弱小无比,却又强大得不可思议。他是自己坚实的后盾,只要有他的存在,那么自己必将所向披靡。
“所罗门,我该怎么做?”
“有两个方案。一是我抱着你,你再和巴兰战斗。这样一来,大部分魔法对你而言都是无效的,缺点是动作可能会有一点不方便。”
“我选二。”押沙龙言简意赅。被男孩像树熊一样缠着,他还打个屁。
“那么,你只要尽情战斗就可以了。”所罗门承诺道。
押沙龙可不担心这承诺要如何实现,他只知道既然所罗门答应了,那么一定会让自己的言语成为现实。押沙龙持着剑走上前去,迎向那个疯疯癫癫的年轻人,如同女神亚拿特迎向死神摩特,千百年来不断重复的轮回此刻再度上演。
所罗门跪下来,手心贴着冰凉的水膜,闭上双眼,感受并理解它的构成。他的双手一下穿了过去,终于接触到了和死亡一样冰寒的拉姆湖之水。所罗门不会魔法,并不全是因为撒都不肯教他,而是对于一个像他这样的怪物而言,魔法实际上是一种限制。
因为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权柄,所有元素皆服从他的意志。
“那是阿尔玛和约书亚的约,四百年前种下的因,将在今天得到果。”血从他的眼眶里涌出来,鼻血也滴滴答答流着,强制让如此庞大量的元素进入惰性状态,完全超出了肉体的极限,他开始崩溃了。但是他知道押沙龙一定会在自己彻底崩溃前结束这一切,如果这就是命运所希望的话。“而在这里,我们也有属于我们的命运,不是吗?”
“如此,所有的因果得以终结。”
铁剑铿锵一声撞上拐杖,擦出耀眼的火花!
①疖子病(boils),公元前1500左右,埃及爆发的第六次瘟疫,为人畜共患病,经推测有可能是炭疽。——《世界瘟疫史》王旭东,孟庆龙著
②雀鲷:著名的小丑鱼就是雀鲷科的。虽然雀鲷是咸水鱼,但是看资料在加利利海这个淡水湖也有分布,姑且就认为它能在淡水生存吧。
③关于狼毫:虽然狼毫在词义上明确指黄鼠狼的尾巴毛,但是让我们忽略这一点吧!
④鼬鼠:指黄鼠狼
⑤垂死的……:部分用词和句式来自《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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