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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2/2)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迟到了,不方便进去。”

“没什么不方便的,你只是不想进去。”比拿雅摇头,望着皎皎白月,“那里有很多人,非常热闹,但是热闹都不属于你。” 倒不如说,让只身一人的事实更扎心了。

“你慢慢醒酒,告辞。”押沙龙当即收剑入鞘准备走人,他实在是不想再跟别人谈心了,他真不擅长这个。

“那个问题的答案,你现在得到了吗?”

“……什么问题?”

青年翻过来,胳膊支着脑袋,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押沙龙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个画面,在他尚且年轻的生命里也许经历过一些失去,但并不足以令他应对此时的情况。比拿雅似乎有些疲倦,不复往日吊儿郎当模样,却也没有想象中那般颓废得不知人事。

他只是空掉了。

空空如也,像一樽倒干净了的铜酒壶,敲击时荡开层层叠叠的回音。押沙龙只能想到这个词,一个代表什么也没有的词。

“一个人生存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比拿雅轻声问起一个曾经的问题,“杀死更多的敌人,占有更多的土地和财富,在历史中留存更长的时间?我以前和你一样,从不去想这些太过虚无缥缈的事,总觉得多想无益,只要脚踏实地去做就可以了。后来我才意识到,那只不过是沉浸在努力的幻象中逃避现实,用自我满足麻痹自己罢了。押沙龙,有些事真的要早点想,要多想。人的一生转瞬即逝,也许稀里糊涂间就死去了,如果死的时候还什么都不知道,未免太过可惜。”

“这个问题重要么?”押沙龙皱眉。

“重要?噢,其实一点也不重要。”比拿雅摇头,哑然笑道,“因为光是知道很多道理,是没有办法好好生存下去的。只会畏首畏尾,什么决定也做不出来,想着想着然后就错过了一切。不过,那也没什么关系了。”

押沙龙更加不明白了。他觉得比拿雅就是在说胡话。“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知道押尼珥吗?”他忽然换了个话题。

“我不想再跟你扯下去了,如果你心情不好——”

“你知道。”

“是,我知道,但——”

“果然,怎么会有人不知道他呢?”

转瞬即逝的悲哀,令押沙龙安静下来。他确实知道这位被提及的押尼珥是谁。以色列目前有两位元帅把持军队,一位是他的堂兄兼老师,亚玛撒;另一位从血缘上来说也是堂兄,押沙龙和他并不熟悉,约押。但是在此之前,曾经有第三名元帅,那就是侍奉于上一任王、却又因其德高望重而被大卫宽恕并重用的押尼珥。只不过对押沙龙而言实在太过久远了,也没有刻意了解多少。

“别告诉我你杀的人是他。”

“去你妈了个巴子的!他可是我最尊敬的人。”难得一点轻松快活的语气,比拿雅坐起来,一点碎雪从摇曳的枝头落下,“杀死押尼珥的人是亚撒黑,而我让那个杂种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他高傲地仰起头,露出一个狰狞而又得意的笑容,“约押为此将我投进了狮子坑,然而我却没能如他所愿,活着回到了这个世界。”

亚撒黑,约押,咀嚼着这两个名字,押沙龙忽然意识到一个令他无比震惊的事实,一切忽然就串了起来。“约押早逝的弟弟,亚撒黑?”

这件事背后涉及的势力,远比押沙龙当初想的要复杂,但是这样一来至少解释了其中的部分。他原以为比拿雅只是因为性格乖张,不小心开罪了什么普通贵族;现在想来,连身为王国元帅的亚玛撒也保不住曾经的副官,对方又能够是谁呢?就算是大卫,也断不可能为了一个比拿雅而与约押离心的。

可一个谜题解开,更多谜题接踵而至。就算押沙龙从不屑于玩弄阴谋手段,但是自幼在宫廷长大的他,也知道押尼珥之死绝对不像比拿雅说得这么轻巧。他感觉自己隐约触及了一滩发酵着冒泡的泥淖,掀开底下尽是恶臭不堪。但是,押沙龙还没有做好面对的准备。

“如果有这个机会,”他谨慎且有所保留地承诺,“我会平反真相的。”

“你有个屁的机会。” 看穿了少年的犹豫,比拿雅毫不留情地嘲笑道。他从树杈上跳下来,掸掉肩上的落雪,步履轻快地朝他们走来,“我不需要你的帮助。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你也不必想着借此拉拢什么,我可没有这个价值。但是——”他停在押沙龙面前,看着这个快要到自己肩膀的大孩子,难得地展露出一点不带玩笑的认真,“但是,押沙龙,不要重蹈我的覆辙。你现在已经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只是还不够。”

比拿雅伸出手,押沙龙立刻预料到了什么,他是想躲开的,但比拿雅的动作一如既往迅捷精准,粗糙的大手稳稳地落在少年头上,拨乱了他的鬈发。而直到这时,押沙龙才发现他身上并没有酒味。

“你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比拿雅微笑着告诉他,“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好的人。”

比拿雅松开手,押沙龙立刻嫌弃地甩了甩头,退开几步。轻微的叹息溢出,随着白茫茫的雾气消失在黑夜里。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些过去了,只要不去想,仿佛便能假装它们不曾发生,一切都和原来一样。

但是他忽然想明白了。生命稍纵即逝,如果不去面对,到最后只会什么也无法抓住。

他这才能稍稍振作精神面对耶底底亚,单膝跪下,凑过去问这个有些令人畏惧的小祭司,“告诉我,”他早已不信奉任何神祇,因为如果信奉祂们真的有意义,世上又何来如此之多的不公?但是事到如今,他还是极尽虔诚地祈求,“阿尔玛还会回来吗?”

“不会。”回答异常平淡,仿佛那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再没别的可能了?”

“没有。”耶底底亚缓缓抬头,稀薄的目光不带一丝怜悯,就只是无情地陈述一个事实,“逝去之物终将回归虚无,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

“别说了。”押沙龙忽然粗暴地叫他闭嘴,把他拎起来,拍了拍后背示意该走了。耶底底亚喔了一声,因为押沙龙走得有些快的缘故,不得不小跑着跟上。但是迈出园子的时候,不知怎的,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比拿雅已经站了起来,满庭白雪皎洁,唯他黯淡无光。他们对上视线,落寞、失意、悲哀……没有词汇能够形容这片刻的孤寂。但是比拿雅只是轻轻摇头,萦绕着的悲伤和绝望快要溢出来了,但最后流露的却是一个温和的笑容。

“我不曾记得她。”他说,“但是,我也不会忘记她。”

夜里他们留宿在神庙,添了炭火盆,暖烘烘的房间却押沙龙感到一丝憋闷,忍不住去推开窗。月光洒落,世界像被拢进了一片婀娜轻纱,泛着朦胧的乳白色的光,浓郁得几乎要滴出来。押沙龙回到床上,一直有些心神不宁。他不是蠢货,他只是懒得去玩那些勾心斗角。但是对于在宫廷长大的押沙龙而言,有些事即使不去细想,也足够猜个大概了。

“你说……”他也不管耶底底亚究竟有没有睡着,反正自己睡不着,他也别想睡。“亚撒黑为何要刺杀押尼珥?这对他而言有哪怕有一点好处吗?”

“因为,这是大卫的命令。”耶底底亚眨了眨眼睛,陈述事实。

即便押沙龙早有想法,依旧抑制不住地呼吸急促起来。

你的父亲大卫,私下授意亚撒黑杀死了押尼珥,为的是在不玷污自己名誉的前提下铲除上一任王扫罗留下的势力。之所以选择亚撒黑,正因为他是元帅约押的弟弟,行此不义之举后必将由另一位元帅亚玛撒执行审判。如此恰能令两名元帅之间生出龃龉,这正是大卫需要的,他绝对不会允许掌控军队的两名实权人物私交甚笃。那么,两名元帅对此知道多少?

……比拿雅又知道多少?

押沙龙知道这是正确且明智的判断,牺牲区区几人维持了局势的稳定,如果在史书上读到,他甚至会为此拍手叫好。但是现在,他只感到无尽的困惑与茫然。一个人的命运轨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扭曲了?即使什么也没有做错?只是因为“非如此不可”?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了许多,可是现在,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只觉得自己被撕成了两半,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理智告诉他成为王者只有一条既定的道路,一切仁慈、道德、公义都必须让步于权力自身,稍有偏倚便是万劫不复,必要的牺牲是永远存在的;可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悄悄提醒他,不是这样的,权力只是手段,如果你为了手段牺牲一切,最后还能剩下什么呢?

可为什么……权力与公义……竟然是矛盾的?

押沙龙感到喉咙一阵发紧,用几近干涸的声音发问:“我该怎么办呢?”但是他没有得到答案,耶底底亚静静地注视他,如果不是还在呼吸,你甚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活着的。

押沙龙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畏惧。而畏惧,本不该被用来形容押沙龙。

他遮住耶底底亚的眼睛,睫毛在掌心轻轻搔动,“别看着我。你睡吧。”于是那双眼睛便顺从地闭上了。一直过了很久,押沙龙才敢松开手,翻了个身,背对着耶底底亚睡了。

渐渐的,一个决定在他心中悄然成型。

“你再说一遍?”

“我要回以色列。”

达买一个金酒杯砸过去,哐的一声变了形滚出去,酒汁高高溅起湿了裤腿。押沙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酒红色蜿蜒流了一地,慢慢渗进石砖里。他哪里晓得怕,就在那杵着,像个靶子一样等着达买随便砸。“我必须回去一趟。”

“嫌弃我基述太小,待不下去?”威严中按捺着暴怒,达买王危险地敲打着王座扶手,“你家那老大也就草包一个,如果你真的那么想要以色列,以后尽管打来就是了,怎么连这么点时间也等不了?”

押沙龙嗡动了一下嘴唇,没有马上接话。他确实是这样想的。自打他来到基述的那一天,一定也有无数人有着相同的想法。暗嫩仰仗着继承人的身份却不思进取,如果由他继承王位,以色列的前途可不会一片光明;到那时候,即使基述兵力有限,押沙龙也有绝对的自信夺回一切。

而他知道,外公未尝没有这个想法。

押沙龙深吸一口气,拒绝了这个诱人的想法。“我现在不想这个。我弟弟不太对劲,我要送他回以色列。”

“弟弟?”达买一愣,准备好的叫骂硬是被憋了回去。这都是什么跟什么?他看押沙龙神情严肃,不似作伪,狐疑地发问,“你哪个弟弟?”

“所罗门。我带在身边那个,金发的——”

“那个长得娘们似的小鬼是男孩?!”

“是……是。”

气氛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两个人似乎都想岔了什么,并且意识到对方想岔了什么。押沙龙内心一阵尴尬,面上依旧强作镇静,“他本来不能离开圣殿,但是硬要跟着我偷溜出来,现在有些不对劲了,我必须尽快把他送回去。”

“多大点事?”达买愈发不解,“你派几个人送他就是了。”

押沙龙摇头,“是我把他带出来的,我必须把他完整地带回去。”

眼角**了一下,达买微微眯眼,押沙龙几乎能听到那雄狮般的咕噜声在胸腔里滚动。“你就是想走。”他一字一句说道,每一个字都夹杂着喷薄而出的力道,“想走直说,别整些虚头巴脑的!你要是敢走,就别想再回来——”他抄起酒壶一把抡过去,“基述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的地方!”

一声钝重的闷响,押沙龙摇晃了一下,酒混合着血从额头浇下来,一阵天旋地转。但是他顽强地站住跟脚,甩了甩脑袋,再度直视暴怒的达买。他就是死也不肯后退半步。这反倒让达买稍稍冷静了,冷眼看着这头养不熟的狼崽子,看他还能吐出什么好话来。

押沙龙还在晕,头重脚轻的,血管在脑门上一跳一跳地发疼。他用袖子随便擦了擦,冰蓝的眼睛直视愠怒的达买,锐利之色不减分毫。

“外公,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也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来该怎么说话,还真有点好笑,“因为这是我的人生,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没有。”

他就是敢这样想,并且敢这样大逆不道地说出来。他不懂事,他不知道隐忍,他可以为了一条狗去刺杀王子、也可以为了信念与死神舍命相搏,他自由得仿佛世间最奔放热烈的风,没有任何规则与道理能够束缚。那些局促和压抑忽然间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原原本本的押沙龙,骄傲得无以复加。

他从没有请求达买放行。这是一个告知,仅此而已。

“我的人生只有一次,我希望当临近生命终点而回顾过往每一个选择时,我能够骄傲地面对那时的自己。”振振有词,掷地有声,“我所作所为皆出自本心,由始至终,不曾后悔。”

达买简直被逗笑了,“幼稚!”

可如果不幼稚,又怎叫年轻人呢?他终于开始重新审视整件事,现在能够注意到一些细节了。押沙龙必然没有说谎,至少不会是这么愚蠢的谎言,更何况——这件事对他而言有哪怕一点好处可言吗?这倒是让达买对那个小东西另眼相看,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离开了基述,以色列也不要你,你想去哪?”

“总会有地方可去的。”押沙龙蛮不在乎地回答。

他什么都没想。达买骤然意识到这个事实。这就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决定了?”

“决定了。”押沙龙点头,“我要亲眼看着他回到圣殿,没有第二条道路可选。”

他们都知道,某些话一旦说出口,便再没有挽回的余地。达买面对以沉默,胡髯抖动了几下,终是没办法对这匹高傲的小马驹太过狠心。“你没有退缩,这很好。但是你坚持要走,也别指望我会再留你。”他哼了声,不想再掺和这些小孩子间的破事了,“腿长在你身上,爱待哪待哪去吧。”

一阵轻微的响动,押沙龙郑重屈起膝盖,恭敬地向达买行了个礼。

“感谢您这段时间的收留,达买王。”

一夜之间一无所有是什么感觉?

即使竭力装作不在乎,但有些痕迹是无法掩藏的。当押沙龙发现自己的视线更多地停驻在艾萨玛逊的角角落落、似乎想将这些景象最后一次印在心中时,他不由得地唾弃起自己的软弱,却依旧无法抑制地抚摸着每一寸石壁,感受冷硬的颗粒在指腹下起起伏伏。官员或者巡逻卫兵经过,他没注意,只是缩回手快步离开,不去看任何人的表情。

所有侍从都被撤走了,就像赶人一样,所有的事都得自己来做。所幸要收拾的东西不多,押沙龙自己没添什么物件,除开必要的行李外,要带的也只有那一小箱破烂。但是在打理耶底底亚这个大型人偶时遇到了一点小小的困难,操弓弄剑的手笨拙地梳理着柔软的金发,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你这是在给他拔头发……?”阿卜苏实在没忍住槽了一句。

“编辫子,这都看不出来吗!”

劲道一个没控制住,亚麻的发绳直接崩断了。押沙龙翻了个白眼,本想在屋里随便撕个布条,却忽然想起这些东西都已经与自己无关了。他拆了条备用的弓弦顶上,欣赏着编得乱七八糟的辫子,心里还觉得挺好看。

看着耶底底亚无动于衷的脸,押沙龙抿了抿嘴唇,忽然泄愤似的搓揉了一会儿,一直搓红了才肯罢休。

一匹黑马,一头黑驴,于晨曦中悄然踏上远去的旅程。也许有民众听说过这样一匹狮子般英俊的黑马,还有一个流星般耀眼的王子,但那对他们而言毕竟太过陌生,即使看见了也只是觉着稀奇,并没更多反应。但是出城的时候,有士兵腆着脸给这位殿下送了两挂雪花白的腌肥肉,说是可以配面包吃。过于锋利的锐气似乎在基述的生活中磨平了些许,押沙龙接过腌肥肉,简单地点头以示谢意,顺手挂在了马背上。

离开前,押沙龙最后看了王城一眼,这些岩石城壁、苔藓地衣、风雨蚀刻的陈旧痕迹,与来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分别,唯一不同的是与自己再没有干系了。仅此而已。他怀揣着希望来到这片遥远的土地,只收获了黯然与落魄,失落如潮水向他涌来,沉重得几乎难以呼吸。

然后他看见了耶底底亚,在驴背上,静静地注视自己。他很难想象那目光中包含了什么感情,但仅仅被注视着,便奇异地感到一阵安定。一种名为责任的东西压在了他的肩上,于是那种浮萍无根的游离感消失了,只剩下脚踏实地的敦重。

然后,押沙龙再也没有回头。

春天是湿漉漉的。

融化的冰挂滴滴答答,在树丛间晕染开潮湿的深褐色,一脚一泊小小的水洼。浮冰断裂的噼啪声回荡,溪水轻快地流淌,卷着白色浮沫奔腾向下。有好几处道路因为季节变化截断了,于是他们不得不离开坐骑,押沙龙探实了路,拽着耶底底亚的手臂帮他跨过障碍。

傍晚雾气自山野的摇篮升腾起,衣物变得又潮又重,黏腻得有些不适了。他们几乎是艰难地找到一片稍微干燥的土地,将皮毡展开悬挂在树与树之间,就着一团金红的火堆休憩。

匕首推开一片又一片雪花膏般细腻的肥肉,填在面饼里,油腻与咸涩被粗糙的麦香中和,竟然比想象中来得美味。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靠坐在一起,分享着食物和夜里的一点温暖,孤独便追不上他们的脚步。

火光跳动,押沙龙隐约想起,最近的某一天似乎是自己的生日。

这可真是个别开生面的生日,讨了一顿打,被赶出栖身之地,最后得了两条腌肥肉当礼物,倒也不算太坏。他摇摇头,见男孩不住地耷拉脑袋,便让他枕着行李先睡了,自己削着一截木头打发时间。

草丛窸窣晃动,押沙龙猛地将木头掷出去,只狼残影在林中一晃而逝。押沙龙拨动了一下火堆,确保火焰能够维持一整个晚上,无论如何是不能睡了。

但是银色的虚影浮现在他们周围,鳞片交叠闪着柔和的光芒。

“睡吧。”阿卜苏轻声说,“我在这里。”

押沙龙迟疑片刻,解下短剑放在身侧,和衣躺下了。

他看着耶底底亚安稳的睡脸,忽然想起最初也是这样的。他们一无所有地前来,亦一无所有地归去,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就只是这样而已。

押沙龙闭上双眼,内心一片宁静。

尽管对于自己罪人的身份有所顾忌,穿越国境的时候尽可能避开了他所知道的设卡点,但是深入到耶路撒冷的腹地时,还是不出所料地被截下了。如果只身一人,押沙龙确实可以考虑更隐蔽的路线,但带着耶底底亚是行不通的。

已经到极限了。押沙龙在心里想。只能请他们完成剩下的护送行程,自己就此离开另做打算。

“我说,你也太磨蹭了吧?”熟悉的声音传来,押沙龙猛地抬头,军队为首的比拿雅驾着马大模大样地走来,“蹲你好几天了,怎么今天才到?”

“我应该是在以色列,而不是在基述?”押沙龙有些不确定了。

“之前邀请你做副官的事,恐怕要搁置一段时间了。”另一人掀开兜帽,底下是熟悉的爽朗的笑容。亚玛撒的出现本来就足够令人惊讶,说出的话更是让押沙龙如坠云雾,“欢迎回来,押沙龙。”

事后依靠从各方面得到的讯息,押沙龙才勉强还原出事情的原貌,眼下的状况似乎是好几个因素拼凑的结果。一方面,当初比拿雅杀死亚撒黑的事本来就是大卫允许的,他本人的离开只是不想再引起更多争端;如今归来的原因尚不明了,倒是把在基述发生的事编排出了花,变着法儿地把功劳全夸在了押沙龙身上。另一方面,圣殿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神谕,那是来自尊贵神祇的、奇迹般降临在一介凡人身上的视线——

如此,我将许诺你无上荣光

“你的父亲已经等你很久了,快些去见他吧。”亚玛撒轻擂少年的肩膀。

“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押沙龙回过神来,摇摇头。他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并不妨碍他完成既定的计划。见军队似乎没有驱逐自己的意思,押沙龙牵起身侧的缰绳,拽着躁动不安的倔驴往摩利亚山的方向前进。人群为他们分开一条道路,敬畏地目光投注在被神明垂青的王子身上。

那么,这名王子此时又在想什么?

押沙龙其实什么都没想。

硬要说的话,也许有一丝忐忑。现在他隐约有点明白当初所罗门不敢回去的心情了,原因无他,唯犯错了而已……尽管事实上押沙龙并没有任何错误……这种忐忑在看见伫立在圣殿之前的白袍时骤然达到顶峰,押沙龙老老实实翻身下马,最后一小段路是牵着驴子走过去的。

撒都冷峻着脸,等押沙龙接近时,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重重地敲了一下杖,“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还未来得及等押沙龙反应,阿卜苏忽然被从空气里震了出来,跌坐在地上,尚不明发生了什么。所幸之后撒都再没有对他们投以任何关注,只是小心翼翼地把耶底底亚从驴背抱下来,跪下来,仔仔细细地检查每一处细节。

当他终于确定没有任何损伤、与男孩对上视线的时候,忽然愣住了,而后不敢相信地捧住男孩的脸颊,“耶底底亚……?”

押沙龙不自在地抱着手肘,别开视线。

祭司长颤抖着将男孩拥入怀中,一遍又一遍抚摸他的后背,“没事的……”他安慰道,每一次哽咽都是心碎的声音,真的如所罗门所言,没有一点愤怒与责难,余下的只有无尽的担忧与后怕。撒都抱紧了耶底底亚,好似那就是他的整个世界,最终也只轻轻吐露出一句——

“回来就好……”

直到最后,撒都也没有分给押沙龙和阿卜苏一点注意,确认了耶底底亚的安全后,径直牵着他的手领向内殿。押沙龙感到一阵沮丧,但无论如何,他也要重新考虑自己接下来的生活了。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弄明白,很多问题等待被解决。他顺手把阿卜苏拉起来,准备先回王城见一趟父亲,再作更多打算。

就在那一瞬间,他听见了风的声音。

风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大地低吟着古老的名讳,押沙龙睁大双眼猛地回头,恰看见男孩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

“要再来找我玩啊,押沙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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