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狗,祭司,以及弟弟(2/2)

不是……他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弟弟?

“啊,你千万别在撒都面前喊这个名字,他会生气的。虽然他生气的样子挺有趣的。”所罗门又补充。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为不可能。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大卫的孩子那么多,你总不能每个都见过。”

这搪塞的回答与撒都的说法异曲同工。但是再一次的,押沙龙不吃这一套。他踢开碍事的椅子,大跨步绕过桌子,伸手一提,像拎小鸡一样把所罗门提了起来。铜壶应声落地,热水咕嘟咕嘟往外涌着,慢慢浸湿在押沙龙脚下。

“你最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所罗门挣了几下,发觉对方训练良好的手臂坚如磐石后,也就无所谓的放弃了。“我想听你和帕纳的故事。”

“现在是我-在-问-你-话!”

“你们在做什么?”

权杖重重地敲击地面,就在那一瞬间,押沙龙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他咬着牙,憋足了劲,无论怎么尝试都无法移动分毫。余光里灰色的罩袍快步接近。先知拿单。这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绕着两人转了几圈,看看押沙龙,又看看所罗门,忽然冷哼一声,胡子被吹了起来。

即使是押沙龙,也是有一点忐忑的。

自押沙龙有记忆以来,先知拿单就是这副样子;据父王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从更久以前,时间似乎便在拿单身上停驻了。不过,令押沙龙敬畏的并不是这一点,而是他年幼时被拿单救过性命。

就在押沙龙以为拿单生气时——他倒不觉得害怕,先知是王室的指引者、守卫者,只是他对于所罗门能够同时被先知和大祭司看重,愈发吃惊罢了——老头忽然咧嘴一笑,幸灾乐祸地去捏男孩的脸,“你也有今天!”

“事情会变成这样,是因为谁迟到了呢?”

“我迟到又是因为谁想看《阿尼的纸草》?”

“你借到了!”

“在路上。我哪晓得原来有几万页,雇了船走水路回来的,现在大概在哪辆驴车上,用不了多久就会送到圣殿来。”

所罗门晃动双脚,明显兴奋起来。他用手指沾了沾桌上的薄荷水,轻轻点在押沙龙左手的戒指上。那是犀牛角雕刻的,押沙龙箭术比赛拔得头筹时舅舅送给他的礼物,拉弓时可以保护手指。一阵发烫,热流从指根缓缓流淌开,押沙龙不自觉地松开所罗门,这才发现自己能够行动了。

“拿单和水的元素缔结了契约,你以前一定喝过他给的东西吧?水真的非常有趣,可以洁净污秽,也能带来疫病,一点点变化就会变成截然不同的存在……好了,戴着这枚戒指,拿单就不能再作弄你了。”

拿单哂笑,“我可没有这么无聊。”

“你究竟……”押沙龙神色复杂,哪怕再怎么迟钝,也该明白所罗门的特别之处了,“是什么人?”

所罗门微微一笑。这一次,笑起来不再是令人恼火的神秘,却让押沙龙更膈应了。那不是笑容,押沙龙意识到。那只是一个表情,不带任何情绪的、只是为了笑而弯起嘴角。

“他们称我为‘耶底底亚’,被神明宠爱之人。”

名字总是具有特殊的意义。

像押沙龙(Absalom)自己,既可以释作“他的父亲带来了和平”,也可以理解为“和平”本身,尽管本人的个性与之截然相反。一个人可以叫撒都(Zadok),意味公平与正义;一个人也可以叫大卫(David),代表为人所敬爱。但是耶底底亚(Jedidiah)是不一样的,为神所爱并不是凡人应得的荣宠,这样的名字在希伯来人看来接近渎神的禁忌。

谜团一个接着一个。对于押沙龙所有的猜测,撒都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因为祭司受戒律限制是不能说谎的。但是这天稍晚的时候,撒都告诉押沙龙可以留下来过夜。他连大卫都不留,独独留下一个王子,让一切愈发扑朔迷离。

“撒都,你看这里。”

男孩摊开羊皮卷,在油灯的照亮下,柔和的五官也朦胧起来。正在给所罗门讲课的撒都停下教学,顺手给灯挑了挑灯芯,花火炸出噼啪一声轻响。

“《撒母耳记》对于约柜的描述是『耶和华的手重重加在亚实突人身上,败坏他们,使他们生痔疮。亚实突和亚实突的四境都是如此』,后面这里,『运到之后,耶和华的手攻击那城,使那城的人大大惊慌,无论大小都生痔疮』,还有这里『未曾死的人都生了痔疮』。”

“瘟疫我懂,但是为什么约柜会使人生痔疮呢?”

“你怎么总关注这种奇怪的问题?”撒都尴尬地捏了捏鼻梁。

“所以到底为什么是痔疮?”所罗门锲而不舍。

撒都屈服了,“其实当年我学到这里的时候也有点奇怪,不过这个不重要,没什么知道的必要……”

知识可以积累,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撒都讲的那些,押沙龙以前也是听过的,只不过他对于虚无缥缈的神明之流提不起一点兴趣。但是考虑到男孩现在的年纪,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押沙龙默不作声抽出一卷羊皮,无所事事地翻着,是拓印的亚述文字,因为和自己母族的语言有几分相似,倒也能依稀辨别出几个单词的意思。除此之外,他在所罗门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些埃及文书,还有一些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文字。偶尔押沙龙会抬头看看那头温暖的画面。不知为何,躁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如果这份天赋是他被称为耶底底亚的原因,那么现在,押沙龙几乎能断定,所罗门确实是为神所爱的了。

“让我来。”拿单大手一挥,一杯葡萄酒就下了肚。撒都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多说什么,他们已经认识很长时间,都知道哪些事是需要妥协的。“耶底底亚,十诫第七条是什么?”

“不可□□?”

“知道□□是什么意思不?”

“呃……”所罗门罕见地呆了一下,“大概知道……?”

“拿单!”撒都忽然涨红脸,一下就怒了,“别用你那套邪说玷污耶底底亚!”

“在我们的观念里,非婚的男女睡在一起被称之为□□,男人和男人睡在一起也被称为□□。但是迦南地的原住民非常……热情奔放?亚实突人一直有同性恋的文化,这也是为什用‘痔疮’这个说法隐晦地指代这一点。总的来说,撒母耳只是想强调,违背十诫的行为,一定会招致灾难。”

“男人和男人睡在一起……就会得痔疮?”所罗门微微睁大双眼,一副“这是什么有趣的知识”的表情,看拿单的眼神就像小狗儿一样。

“具体来说就是……”

“拿单!”撒都再次喝止,狼狈不堪地跳起来要去捂所罗门的耳朵,仓促之间带翻了盛着水的银杯。他又手忙脚乱地抢救羊皮纸,期间夹杂拿单放肆的嘲笑。最后撒都恼羞成怒把卷轴砸在老家伙脸上,“滚出去!弄干之前别回来!”

“这还不是轻而易举的——”

从押沙龙的视角看来,拿单一愣,莫名其妙地瞪着羊皮卷,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撒都冷哼一声,“怎么,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睿智先知,竟然拿一个小小的玩笑没办法?”

拿单摸摸鼻子,自觉理亏,嘿嘿一笑,看向押沙龙。

关他什么事?

“你总不会忍心看着一个年老力衰的老家伙,搬着这么多的东西,独自一人去外头吹冷风吧?”

押沙龙翻了个白眼,虽然不情愿,但是对于先知的要求,还是没有办法拒绝的。

“好了,我们继续上课。”

离开的时候,屋里还在隐隐约约地传来交谈声。

摩利亚山的夜风有些冰寒刺骨,他们在屋顶坐下的时候,拿单把酒囊递给押沙龙。押沙龙非常嫌弃,况且年轻人热血十足,倒也不如何怕冷,委婉地拒绝了。拿单也不恼,一口接一口地闷下去,不一会酒劲上头,脸也红润起来。

视线所及之处,耶路撒冷在山脚下闪烁着点点柔光,连寒冷的夜晚也似乎染上了一点温暖。

“如果他真的是父亲的孩子,为什么会被藏在圣殿?”甚至这么多年来没有一点迹象?押沙龙从不吝于从最坏的角度揣测,譬如父亲早已选择了所罗门为继承人,想借圣殿的力量保护他……但细细想来,可能性不大。“如果你们真的想藏起他,为什么又刻意让我发现?”

“你觉得耶底底亚是个怎么样的人?”拿单忽然问。

“……不就是个有些小聪明的小鬼吗?”押沙龙承认,这个回答至少有一半是在赌气。

拿单若有所思,哑然失笑,“你不也是个小鬼?”

“我已经十四,不再是孩子了。”

“为一只狗来圣殿,我可看不出哪里像个大人。”

“不一样。”押沙龙下意识反驳,“这是不一样的。父亲总是偏袒暗嫩,无论他做错了什么,从我这里夺走什么,最后一定不会有任何惩罚。难道这就是大卫王的公义吗?我又为什么要忍受这种毫无道理的公义?就连那时候……我差一点被毒死的时候……”

“押沙龙,事情并没有定论,暗嫩那时候也是个孩子。”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押沙龙忿忿地扭过头,一时之间,觉得和先知争辩这个问题,确实有些幼稚了。

拿单看着他,有一会儿没再吱声。他们静静地吹着风,群星行走在冰凉如水的夜空中,清冷的辉芒如幕布般洒落。

一只粗糙的大手轻轻落在押沙龙头上,胡乱地搔着少年浓密的短发。拿单暗自咋舌,对自己的发际线产生了瞬间的忧虑,又很快强迫自己回到正题。“我曾前往埃及,乳白色的沙漠在落日的余晖中熊熊燃烧;我曾游历亚述,雨季泛滥的洪水将百年神树连根拔起,而人们却用兽皮浮桥征服了她;我曾搭上腓尼基人的商船,海的那边有一个与我们截然不同的迈锡尼……押沙龙,世界是广阔的,广阔得以人的想象力根本无法描。所以我觉得十分可惜,你不应该停留于这一方小小的土地上,被眼前的一点凡俗局限了视野。这不值得。”

“那要怎样才算值得呢?”押沙龙挥开他的手反问,“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可是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我又怎能知道它值不值得?谁又能证明这不是一种无聊的自我安慰,对于自己懦弱无能的事实的妥协?”

“……你说的也有道理。”拿单叹了口气,“无论老人们说得再多,有些路,年轻人不亲自走一遍的话,是没有意义的。”

“回到刚才的话题吧。”拿单又说,不再纠缠这个无解的死结,“关于第二个问题,撒都之所以让你留下,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想,他只是觉得耶底底亚太寂寞了。”

“?”

“你也说了,那不过是个有点聪明的孩子,既然是小孩子,总是想要朋友的。奇怪的是,直到你这么说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耶底底亚也是孩子,在此之前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有时候,耶底底亚的目光甚至会令他感到畏惧,这是拿单没有说出口的。他见识过的事物何其多,也正因如此,没有办法像撒都一样真心实意地照顾男孩。在他看来,男孩与其说是被神明所宠爱,不如说是……怪物。

“那就放他出去玩。”押沙龙想都没想,随口说道,“反正不要来找我。”

拿单没有马上回答。

水汽化开在明亮的夜里,雾蒙蒙的,在拿单的胡子上结了一层亮晶晶的霜。他满是褶子的脸皱得有些厉害,灌下又一口酒的时候,押沙龙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太危险了……押沙龙……”与其说是告诉押沙龙,不如说在警醒自己,但是押沙龙并未明白其中深意,“……那实在太危险了。”

冬季的白天来得比平时要晚一些,但是在紫色点亮天际以前,押沙龙已经强悍地按照惯例作息醒来,就着冰冷的井水拾掇好自己,准备启程回王都了。他的脸颊和鼻翼冻得有些青紫,却显得双眼更加坚毅有神。临行前,撒都竟然叫醒了所罗门,男孩散乱着金发,睡眼惺忪地朝押沙龙挥手。

“要再来跟我讲你和帕纳的故事啊!”

不,我一点也不想再看见你。

拿单醉醺醺的,不到正午怕是醒不来,押沙龙和大祭司打了个招呼,便快步踏上回程的路。因为天气放晴的缘故,路面已经变得干燥结实,路边一蓬又一蓬的灯芯草上沾满晨露,在押沙龙经过时浸湿了他的裤脚。

王都在烤面饼的香味中渐渐苏醒,青烟缭缭飘散在曙光初露的天空中。押沙龙掀开兜帽,让守门的卫兵看清他的脸,匆匆进入王城,回到住处。一路上,他步履轻快,心情轻松,盘算着快一点还能赶上上午亚玛撒的箭术训练。

然后他看见,庭院的大门上挂了什么东西——

那曾是一只漂亮的萨路基猎犬。

这是押沙龙第一次看见被绞死的生物,嘴张得极大,獠牙凶狠地暴露在空气中,舌头无力地耷拉着,和着血的泡沫干涸在嘴角。押沙龙走近了一些,现在他能看清更多细节。充血的眼球几乎从眼眶里突出来,朦朦胧胧罩着一层灰败的阴翳,无神地瞪着她的主人。他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毛皮,冰冷而潮湿,还有一些突起的伤痕。

押沙龙没什么表情,从靴子里抽出短剑,利落地割断麻绳,放平帕纳后小心地替她解开套索,发现脖颈一圈的毛都被磨秃了。他温柔地把她抱进怀里,一遍又一遍抚摸她僵硬的身体,时不时轻吻后脑勺碎裂的伤口。

他知道这是暗嫩的示威,和父亲没什么关系。但奇怪的是,现在他的心里更多的想的是父亲。他想起帕纳是大卫送给他的礼物,而当初自己因为得到这一点小小的首肯高兴了好久,但是父亲的儿子有很多,也许他早就忘记这件事了。

拿单希望他能后退一些,去看看更为广阔的世界。也许拿单的话曾经短暂地撼动押沙龙的心,但是现在押沙龙知道了,自己从来就没有后退的权利。如果再让步,他还会失去什么?他还能失去什么?

眼泪一滴一滴打湿了黯淡的毛发。

萨路基犬的眼珠微微转动,不详的红色闪烁,慢慢锁定了押沙龙流泪的脸。阴影笼罩在他们身边,温柔地将押沙龙包裹。猎犬咧开一个狰狞的笑容,将恶魔的低语诉说。

“你想要得到公义吗?”

@格格党 . www.599d.com
本站所有的文章、图片、评论等,均由网友发表或上传并维护或收集自网络,属个人行为,与格格党立场无关。
如果侵犯了您的权利,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在24小时之内进行处理。任何非本站因素导致的法律后果,本站均不负任何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