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龙静止了。一切都静止了。尘埃轻轻悬浮,细碎的光芒闪烁,空气稀薄得近乎透明,连微弱星光都变得亮堂起来。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所罗门成为了唯一的主宰,“你和押沙龙的契约并没有完成,你没有权力拿走代价。既然如此,我想和你打个赌。”
“我为什么要和你赌?”惊讶转瞬即逝,马加锡亚低低地笑了,头一次发出声音。那比想象中更像人类。“你的身体还能坚持多久?超越凡俗的力量,又岂是人类能够拥有的?”
像是要与马加锡亚的话呼应似的,鲜血从所罗门的眼眶涌出,在脸上淌出两道可怖的泪痕。男孩没有眨眼,分寸不让地注视金色的瞳孔,“如果筹码是我和你的灵魂呢?”
马加锡亚眯起双眼,蛇类般的竖瞳缓缓缩紧。
所罗门摇晃了一下,更多的血滴落,皮肤也渐渐浮现出紫斑。马加锡亚动了。他来到所罗门面前,尖锐的指甲轻轻触碰男孩满是擦伤的脸,“我喜欢你的灵魂,它看起来非常美丽,让我忍不住想要……破坏殆尽。”他似乎被迷惑了,“你要赌什么?”
“太阳的第一束光辉照耀大地之时,你能否得到圣殿看守的圣物。”
“你认为我不能?”
“你不能。”
“好吧。”马加锡亚轻蔑地笑了,“如果你认为你们那虚伪的神明能拯救你的话,如你所愿。说出你的名字,人类。”
男孩弯起唇角,抬手对上马加锡亚的掌心,金色的光芒渐渐与黑色的融为一体,一种全新的联系在他们之间建立。
“『马加锡亚』”
“『所罗门』”
时间再次流动时,押沙龙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具体却又说不上来。空气、水汽还有树木,一切的一切都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展现在面前,仿佛他是第一次睁开双眼的婴孩。然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呈现一种朦胧的半透明状态。但是他并没有非常惊讶。
“我死了?”他只是有点困惑。
“还没有。我把马加锡亚糊弄走了。”所罗门打了个喷嚏,把戒指扔给押沙龙。后者发现自己竟然接得住,不过也只能碰到这个了。“但是如果撒都没能挡住他,让他拿到了圣殿里的圣物,你确实会死。”
“难道作为最高的祭司,他还能挡不住区区一只恶魔?”
“那么,把身体送给马加锡亚的人是谁呢?”
“……”
押沙龙不自在地别开视线。
“撒都只拥有治愈的力量,胜负很难说哦。”所罗门轻轻笑着,对于自身承担的风险,“押沙龙,在我们的传说里,恶魔泛指一切违背我们的神明的存在,所有异族的信奉的伪神、大地生出的精怪,游荡徘徊的幽灵……但是,在别的神话里,我们会不会本身就是异端呢?所谓的恶魔,说不定也是别人的神明啊。”
“那不还是恶魔。”
“……行吧。”
所罗门又狼狈地打了个喷嚏,冬季的夜里实在过于寒冷了。他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押沙龙听着有点烦躁,问所罗门怎么不用那些“小把戏”生个火,所罗门摇头。押沙龙这才注意到他脸上未擦净的血痕,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又不想直接说些什么,于是十分不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那些把戏……‘魔法’,是怎么做到的?”
“你想学吗?”所罗门歪歪脑袋。
“不想。”押沙龙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这着实出乎所罗门意料。他以为押沙龙是那种会把把一切能抓住的力量,都攥在手心的人。“人的时间是有限的,什么都想学,最后必然一事无成。如果我什么都学,最后要拿什么统治以色列?”
噢……结果还是这个原因……
“押沙龙,你是怎么射箭的?”
“什么怎么射箭……?”
所罗门拾起落在落叶上的弓,那弓比他都高了,他轻轻拨动弓弦。“拉弦,蓄力,撒手,然后咻——”一个孩子气的拟声词,但他又确实是在认真解释的,“当你拉开弓,箭会射出去,理所当然。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这都是什么奇怪的问题?“因为我向弓箭灌注了力量,所以箭矢命中了我的目标。”
“就是这样。它就像进食、呼吸、睡眠、生长、死亡一样,是我的『权柄』,成为了我的一部分,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押沙龙其实无法理解。但这并不妨碍对话的继续。“……所以就是没法学。”
“没错。”
押沙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开始明白像撒都脾气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在所罗门面前总是发火了。但是被这玩笑般的话语一搅和,对于自身多舛命途的忧虑,也就不知不觉淡了。左右无事可做,他头一次试图了解一下这个莫名其妙的兄弟。
“又是什么决定了资质?血统、传承、契约?”
“都可以。比如拿单,听说很久以前,他和司长诸水的天使缔结过盟约,于是世间属水的物质都可以被他操控。”
“你是哪一种?”
“我?”
所罗门没有马上回答。押沙龙不明白这个问题有什么好迟疑的,但是所罗门罕见地思索了一会,摇摇头。“都不是哦。”那一瞬间,押沙龙听见了风声。风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大地低吟着古老的名讳,所罗门正安静地微笑,整个世界却为他喧哗。
所罗门又露出了那极为恼人的、捉摸不透的笑容。
“因为我为神所爱。”
金星从东方的天空升起,又缓缓行走向东南。圣殿卫兵站在燃烧的篝火边,一边暖手,一边无所事事地数着星星,呼出的热气消散在融融夜色中。
不加掩饰的脚步声响起,卫兵拔出剑,踢了踢一旁裹在毯子里的同伴。
“撒都!撒都!耶底底亚他——!”
年轻的王子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卫兵们面面相觑,向他行了礼,但还是将他拦在外头,分了一个人进去通报了。然后撒都便经历了“什么事?”“耶底底亚又跑了?”“关押沙龙什么事?”等一系列变化,连袍子都没来得及换,先去至圣所旁看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
“撒布得,去告诉大卫……不不不,去找元帅……约押还是亚玛撒?随便、随便,总之要几队人来。”撒都边说边胡乱披上罩袍,快步往正门走去。虽然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但是强作镇定外表下,他的心早就乱成了一团。“你去准备马匹,你去把不在斋戒期的祭司都叫起来,还有你,把我的杖拿来!”
他转头按住王子的肩膀猛摇,“发生什么了!全部告诉我!”
“他受伤了……流了很多的血……”少年面露悔恨之色,手足无措地说,“都是我的错……我受了恶魔的蛊惑……撒都,他会没事的是吗?你一定能击退恶魔的是吗?”
“耶底底亚在哪!”
“……猎场。军营后头的猎场。”
撒都丢下他,顺手抄起祭司奉上的权杖。那是一截毫无特色的枯木,甚至没有经过打磨修饰,握在尊贵的大祭司手中有些许违和。撒都虽为祭司,早年撒都也跟着大卫经历过不少动乱,翻身上马一气呵成。直到这时,借宿在圣殿里的拿单才姗姗来迟。
“你大可以更迟一点。”撒都一拉缰绳,骏马焦躁不安地踱步。
拿单先是看了三王子一眼,冷不丁问道:“你的戒指呢?”
“碎了……?”少年不明所以,不确定地回答。
“快点!”撒都催促。
拿单握紧手杖,猛地指向少年,高声质问:“那你为何还能行动!”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终于反应过来的撒都掷出了他的权杖。枯木枝冒出嫩芽,洁白的杏花绽放,馥郁的甜香满溢了整个殿堂。菟丝子飞快攀上围墙,青苔蚀秃了石阶,荒地上摇曳着紫色的牛膝草和大红的凤仙花,无花果树缀满了丰硕的果实……
“万圣的……庭院!”
整个圣殿都笼罩在生命的奇迹中,无数藤蔓汹涌着扑向入侵者!
恶魔轻轻挑眉,似有所动,却按捺着转身走向至圣所的方向,现在可不是和这些愚蠢的人类纠缠的时候。生命在他脚下纷纷绽放又凋零,仿佛被一层死之领域所覆盖。有那么一瞬间,撒都真切地感受到了自身力量的不便,他所能做的只有让恶魔的脚步迟滞一点,再一点。
大气中开始弥漫水汽,厚重的,浓郁的,呼吸也变得困难。当撒都意识到拿单做了什么时,已经来不及了——洪水破开地基汹涌而出,铺天盖地,重重地轰击在人群中!
一阵天旋地转,众人狼狈不堪地被水流冲散。撒都狼狈地水中站起,睫毛上结了霜,冷得直打颤,“你对圣殿做了什么!”
“难道要你看着押沙龙被约柜击杀吗!”
『乌撒恐怕约柜会倒下来,就伸手扶住约柜,怎知神因这缘故击杀乌撒,乌撒就死在神的面前。』
撒都隐忍地抿紧嘴唇,想起了多年以前那个敦厚友善的年轻人,语气却变得沉着又坚定。“那就只能……遵从神的旨意。”
马加锡亚跋涉在齐膝深的水中,水流却为他所敞开,一滴也无法沾湿他的衣角。尽管这里的气息令他感到厌恶,却也并非不能忍耐。他一步一步接近至圣所,穿过重重帷幕,来到静谧之所在。一对基路伯雕塑跪立在柜上,双手交叠在胸前,悲悯地垂下金色羽翼。马加锡亚眯起双眼,毫不迟疑地伸出手。
结界刺痛了他的双手,皮肉以惊人的速度焦黑腐烂,连血都未能流出便化作灰烬。金色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忽的一声炸响,无形的障碍化作碎片坠落,他猛地抓住了『十诫』的石板!
东边的天空染上一抹金红,群星淡去了辉芒,曙光从大地一跃而出。
“为什么他能够拿起『十诫』?!”撒都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马加锡亚轻蔑地笑了,但是忽然的,少年的身姿摇晃了一下,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突兀地栽倒在水中,再也没有了动静。
这是……被约柜击败了?
大祭司和先知面面相觑。撒都猛然反应过来,扑过去抱起王子的身体,如果是自己的力量……还有机会……他惊讶又欣喜地发现押沙龙还有呼吸,治愈的神术马上笼罩在少年身上。手臂深可见骨的伤口愈合成一道疤痕,枯烂的手掌竟渐渐被嫩肉和薄皮所覆盖。在源源不绝的暖意中,押沙龙慢慢掀动眼皮。
他困惑地眨眼,搞不清楚状况,而且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大祭司的怀里,一时间茫然又尴尬。他想马上摆脱这种窘境,却发觉身体沉重得不受控制,最后只能勉强动动嘴唇,吐露含糊不清的话语。
“所罗门呢?”
三王子被恶魔附身的消息,是无论如何都瞒不住的。
那个如梦似幻的夜晚所发生的一切,不仅仅是马加锡亚制造的幻觉。戒指“碎裂”的瞬间押沙龙确实朝暗嫩射出了那一箭,只不过稍稍一偏,险险命中了王储的肩膀。这确实令大卫王震怒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之间矛盾竟激化到如此地步,押沙龙竟胆敢谋杀他的兄长。
随后先知拿单向大卫王进言,三王子只是被恶魔俯身,那恶魔真正的目标是圣殿看守的圣物;佐以撒都的证明和圣殿的惨状,这似乎又令大卫的平息了一丝怒火。
也许在情理上,大卫还保留着作为父亲的一点仁慈。最后他下令将押沙龙放逐,直到赎清自己的罪孽前不得再回到以色列的土地;至于什么时候算赎清,那就是遥遥无期的事了。
“我不想哥哥走……”六岁的他玛委屈地掉着眼泪,抽抽搭搭地哭诉着,鼻头红通通的,“父王是坏人……为什么要赶你走……”
押沙龙心里一阵柔软,单膝跪下,替她擦掉湿漉漉的泪痕;又轻柔地抱着她,轻拍后背。“人犯了错,就应当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而我从不畏惧面对错误。”
“你真的……打伤了暗嫩哥哥?”
“是的。但这并不是一个错误。”押沙龙亲吻她淡褐色的发旋,眼中绽出一道锐利的光。被父亲所流放,竟没能磨去他一丝锐气,反倒让年轻的王子心中产生了某种全新的信念。“我唯一犯下的错误,是没有足够坚定的意志,反倒被恶魔所蛊惑。”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一直幸福快乐就足够了。
“好了,快回去吧。”离别的时候到了,押沙龙流露出一丝不明显的眷恋,“我很快会回来的。”他翻身上马,轻轻抚摸了一下柔顺的鬃毛,轻喝一声,拉伊甩了一下脑袋,便轻快地上路了。
押沙龙隐隐听到追赶的跑步声,还有妹妹让他不要走的哭喊。他想回头,但是他没有办法停下,只能用力拍了一掌马屁股,直到哭声越来越小,消失在遥远的身后。
离开耶路撒冷的路有一点孤独。天空很开阔,大地一望无垠,但是在这样广袤的世界中,他却已经没有了容身之所。不过也没什么,他知道,属于自己的东西,总有一天,他会用自己的手,亲自取回来。
他有预感,那一天不会很远的。
岔路边有什么人驻足。
弓箭手极佳的视力令押沙龙远远地便看了个大概,他吃惊地骑着拉伊奔了过去。人影渐渐清晰,身披过大的灰色斗篷的男孩坐在小黑驴上,笑眯眯地向他招手;在他的身旁,马加锡亚臭着脸牵着驴,视线撇得远远的。
押沙龙拔出短剑,戒备地指向恶魔。“他不是被消灭了吗?”
“就凭那种东西?”马加锡亚不屑地嗤了声。
“我们的赌约是『在天亮前得到圣殿看守的圣物』,他赌输了,仅此而已。”所罗门解释道,“『约』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本质、最不可违背的存在,哪怕是神明,也不能违背立下的约而不付出代价。”
“但是我听说……”马加锡亚拿到了『十诫』?
“这个啊,”风轻轻刮过,落叶在枯草上滚出细碎的摩擦声。所罗门把垂至眼前的碎发撩去耳后,若无其事地说道,“因为,我才是真正的圣物啊。”
“?!!”
男孩眼中的绿意渐深,“你以为撒都为什么天天看着我……唉,说起来,撒都好像气疯了,我有点害怕。”说是害怕,在押沙龙和马加锡亚听来,怎么听怎么像唯恐天下不乱,“要不带上我吧?只要走得够久,生气就会变成担心,回去的时候就不会挨骂啦。”
真是个神奇的理论。所罗门总能用自己那一套来解释这个世界。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救了你的帕纳,我完成了我们之间的盟约,所以我们是朋友了。”所罗门笑眯眯的,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朋友应该互相帮助。所以,带我去看更大的世界吧,押沙龙。”
押沙龙沉默了一会,骏马不安地来回踱步。那一瞬间,押沙龙也许想了很多,也许什么也没想。他看着这个素昧平生的弟弟,至今仍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的感觉。不过他也不是那种会在细节上纠结很久的人,于是很快,押沙龙下了决定。
他伸出手。
“成为我的镜子,所罗门。”这是一个邀请,以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王子、还有朋友所能有的全部郑重,“时刻映照我、警醒我,一旦我的行事有所偏倚,便用你的智慧将我带回正道,你的回答是——?”
“阿嚏——!”
所罗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鼻水喷在了押沙龙手上。
“抱歉、抱歉……”他毫无诚意地笑笑,“毕竟晚上冻感冒了……”
押沙龙诚恳地想,自己果然还是很讨厌所罗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