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伊垂着头,在押沙龙附近刨着那层厚重的腐殖质,悠然地寻找柔软的灯芯草,而少年陷入沉思。即使爱极了马的人也不会给马匹喂肉食,因为它们本身就不适合这类食物;但是押沙龙也曾听说,有时候得不到足够盐分的草食动物,也会试着从血肉中满足自己的需要。
然后,押沙龙忽然反应过来。
如果……如果是马的主人无法获得足够的盐呢……?基述的商贸虽不发达,却也并没有落后到这般地步,又是什么样的人得不到这种生活必须品……?
年轻的三王子虽然有些冒进、冲动,但并非是一个愚蠢之徒;恰恰相反,他在军事上的才华,正逐渐崭露头角。
押沙龙翻出灰色的罩袍盖在骏马背上,又在拉伊耳边低语道:“嘘——嘘——接下来可不能再任性了,保持安静,知道了吗?”
忽然凝重的气氛令骏马抖了抖耳朵,轻轻地踱了几步。押沙龙又鼓励了几句,这才翻身上马,一人一骑又如同灰色的幽灵,悄悄地融入了山峦岩壁之间。
时节正值提别月中旬,尚未迎来真正的酷寒,坚韧的绿叶依旧悄悄从初雪中探出头来。
但是,野蛮人的脚步已经提前到来了。
如果帕纳还在身边的话……
押沙龙摇头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脑海,仔细辨认着枯枝落叶上的痕迹。早上开始雪便停得七七八八,原本应该留存的痕迹,也随着融雪消失无踪了,这使得寻找方向变得非常困难。押沙龙感到轻微的疲倦,为了避免暴露行踪,他没有生过火,靴子里也因为冷汗的缘故又湿又冷,不过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溪流潺潺之声透过幢幢树影,若隐若现的流淌在少年耳际。
事后押沙龙给自己的选择找了很多种解释。比如,若真的按所罗门的想法,野蛮人能够主动避开巡逻区,那么实际需要搜寻的范围已经缩小了很多;又如,薄雪已消,要饮马的话大概率会贴近水源地,沿溪流行走的可能性很大;再者,如果让押沙龙自己带兵,为了避开猎犬的搜寻,也会多次涉水以除去气味。
但此刻,支持押沙龙做出如此判断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近乎野性的直觉。
押沙龙并没有选择直接逆着溪流而上,他毕竟只身一人,正面遭遇是应当竭力避免的。因此他绕了点远路,尽量寻着制高点观察,几次改变自己和拉伊的装束以融入环境,小心翼翼地潜行着。
当要进入河谷的集束状端口时,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击中押沙龙,令他放开骏马的缰绳,沿浅色的石灰岩攀行,轻手轻脚地伏在干燥的石头上,向下望去。斗篷翻成灰白的一面,即便是鹰隼俯瞰,也不一定能发现这只伪装得精妙绝伦的壁虎。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一队约莫二十来人的骑兵停驻在河岸,制式简陋的兽皮外袍轻易地彰显了他们的身份。此时他们正三五成群、懒懒散散地坐着,放任马匹自由地觅食。
押沙龙感到自己的心跳渐渐加快,连呼吸都为止颤抖。那并不是畏惧,哪怕此刻他只身一人,面对二十多人的部队;他只是无法抑制地兴奋起来,因为他终于接近了自己来到基述的目标。
太可惜了!
他由衷地感慨。真的太可惜了,如果只有三五人,还可以试着逐个击破;若是自己就这么离开寻找援助,回来的时候早就连马屁的味道都闻不上一撮。押沙龙一边懊丧没早点回去叫人,一边不甘心地思索,到底有没有办法留下几人?
时间在焦灼中渐渐流逝,直至薄暮迫近,野蛮人部队中忽然发生了一阵骚动。
押沙龙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却发现这骚动并不因为自己,另一个黑衣人骑着马闯入了野蛮人的阵地。他们之间隔得有些远了,押沙龙听不大真切说了什么,但是黑衣人旋即把一个沉重的包裹扔在野蛮人的头领面前。
布匹散开,赫然是闪烁着冷光的铁剑!
押沙龙的呼吸粗重起来……真被所罗门说中了……?这不可能是什么商人,铁器在基述全境都是管制的,更别提是铁制的兵器了!
这个惊人的事实打乱了押沙龙的阵脚,他往回缩了一些,翻了个身,仰望被落日染上一层瑰丽之红的云端,还有那更显深邃的天青色深空,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当然可以选择跟踪那个间谍,待到对方落单时一举擒获;但是眼睁睁地看着珍贵的武器流入野蛮人之手,对他而言是无法忍受的。
不能让他们就此离开。
押沙龙慢慢转动眼珠,视线落在赤松粗糙的枝干上,在落日风余晖中,裂口淌出的松脂正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
押沙龙又翻了个身,重新观察河谷附近的地形,又在脑海中回忆比拿雅指给他的几个小队的巡逻路线。此刻这支野蛮人部队正夹在两支巡逻队之间,稍一往河谷那端撤退,便可进入大马士革的地域。押沙龙既没有办法通知他的同伴,也没有办法阻拦野蛮人的撤离,除非——
顺着岩壁滑下,押沙龙飞身上马,催促着拉伊飞快地往河谷那头的狭口疾驰而去。夜幕沉沉降临,掩去了他急躁的行踪。猫头鹰古怪地咕咕叫着,注视着这个闯入深夜的不速之客,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瞪得浑圆。它们还不知道,将有怎样残酷的命运降临到自己身上。
押沙龙借着星光勉强确认了自己的位置,又伏在地上聆听了一会儿脚步声,确定还有一些时间。他旋即用短剑狠狠地划破了赤松的树皮,一道接着一道,一棵接着一棵,琥珀色的松脂如眼泪般淌了出来。那是森林的眼泪,低泣着向这个陌生人乞求仁慈。但押沙龙只是平静地取出打火石,短剑刮擦出刺耳的尖叫,漆黑的夜里,火星映亮了他冷漠的面庞。
最先只是一点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是如此微不足道,弱不禁风。但是渐渐的,金红火焰向上方舔舐,贪婪地将枝干和树冠吞噬殆尽,赤松变作了红光中的一片可怜的阴影,在噼啪声中不断扭曲。虽然枯枝被雪浸得有些发潮,但是油脂的存在完美地填补了这个缺陷。沙龙燃起了一撮又一撮这样的火苗,于是整片森林的宁静被汹涌的火海所打破,滚烫的热潮咆哮着向河谷的方向蔓延!
安抚着因火光而躁动不安的骏马,押沙龙再次往来时的方向奔驰。途中无数昏了头的飞鸟扑进火焰中,平日里轻易不会现身的狼獾和鹿群惊慌失措地乱窜,而押沙龙带着他燃起的熊熊火焰,如同愤怒的亚拿特要扑向死神,一往无前地直冲河谷!
如他所料,那群野蛮人看见火焰升起的时候便已察觉不妙,早已往下游的方向逃去。但是他们能看见的火焰,巡逻队同样也能看见,要是这都截不住,押沙龙会嘲笑他们至死的。
他看着地上凌乱的足印,很快发现形单影只的那人,毫不迟疑地策马追去。远远地便瞥见了那个狼狈不堪的黑影,对方正因难以驾驭惊慌的马儿而寸步难行。
押沙龙弯弓搭箭,火光映照下的脸庞宛如可怖的凶神,眼中绽出一道残忍而又愉悦的光芒。
要抓个活口。他冷酷地想。
然后押沙龙松开了弓弦。
箭镞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没入了黑衣人的肩膀,对方闷哼一声,应声坠马。又在马儿惊恐的踩踏中困难地躲避。押沙龙悠然地踱了过去,牵住了那惶恐不安的马儿,翻身下马,拔出短剑抵着那人的咽喉,这才将他翻过来。
老乌鸦痛得扭曲的面孔从兜帽下露出来,看清押沙龙年轻的面孔时,震惊、恐惧、绝望还有一些别的什么情感混杂在一起,嘴唇微微扭曲着,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押沙龙挑眉。
“俄瑞?”
仗着河流边暂且安全的现状,押沙龙先是给老乌鸦拔了箭,用木炭燎了伤口止血,惨叫在噼啪声不绝于耳的山火中倒不怎么突出。然后他觉着这样一个伤患应该跑不了,也就稍微捆了一下,丢在马背上,带着他开始往山下撤退。
火焰下山的速度并不快,倒是一下蹿到山顶那边去了。押沙龙一边顺着溪流前进,一边回头看那山尖烧起的金边,滚滚浓烟张牙舞爪地翻腾向天空,不祥地红光映透了沉沉黑夜,壮丽而又震撼。即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依旧能感受到那骇人的热度,连冬季都燥热得有些不像话了。
“你放的火?”俄瑞勉强抬起头,询问的话语被颠碎在马背上,断断续续的。
“不然呢?”押沙龙爽快地承认了。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俄瑞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枯瘦的脸庞因失血格外苍白,额头和颧骨处隐约可见蒙了一层虚汗。他竭尽全力抬起头,冲着押沙龙怒骂道:“你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崽子!那可是森林,是伯阿勒的领地!这样做是要遭天谴的!”
押沙龙连以色列的神都不怎么信,难道还能被这基述的野神唬住? “我阻拦了野蛮人的退路,还抓住了基述的叛徒,你说我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老乌鸦挂在脸上的肉在颤抖,面色肉眼可见的灰败下来,连红彤彤的山火都无法为他添上一丝浅薄的暖意。半晌,他又颓然地轻叹,“可山上还有普通人啊……”
“你在乎吗?”押沙龙反问,觉得这话由老乌鸦说出来真是可笑至极,“每年野蛮人杀的人还少吗?你送给那群野蛮人的武器,又将沾上多少基述人的血?”
“你看到了……?”
“事到如今,你又期盼着什么回答?”
“……”
老乌鸦不说话了。
押沙龙对于羞辱战俘也没什么兴趣,确认他没法从马背上掉下去后,也就专心致志地赶路了。不过那番话倒是提醒了押沙龙。虽然不认为有腿有脚的人会逃不过这场山火,也摸估着那户寡妇母女已经逃了,但是稍稍绕点路也未尝不可。
真希望能撞上比拿雅;不过,就算他们已经往山火的方向赶,也是有可能错开的。
无论如何,押沙龙已经迫不及待要看比拿雅会露出什么表情了。
追着野蛮人走的时候不觉得远,但是往回走的时候,竟然一直走到了天明。天际因烟尘而显得雾蒙蒙的,夜与昼的交替并不分明,模模糊糊的便忽然发现天已经亮了。这次不再有晨曦间清爽的霜雾,空气里充斥一片呛人的味道。
挂着半边茅草的滑稽小屋出现在视野里,看来比拿雅他们还没来得及把房顶修完,就匆匆上路了。他们真的错开了。这既让押沙龙觉得有几分可惜,又稍稍放下心来,想必那对母女也已经撤离了。
眼看那火没那么快烧到这儿来,押沙龙带着老乌鸦轻轻踱向茅草屋。行了整整一个晚上,尽管自己还能坚持,但至少稍微让马放松一下,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补给。
沿途有些断裂的灌木枝条,断口是锋利的,看上去像被什么劈过。
也许是年轻寡妇在劈柴时留下的痕迹,押沙龙想。他隐约有些不安。当看见树干上留下的深深的裂口,还有那眼泪般的琥珀色松脂时,这种不安逐渐浓重。他忍不住轻轻踢了踢拉伊的马腹,示意他走快些。
应该不可能的……比拿雅他们也会从这个方向过去,就算野蛮人往这个方向来了,也应该撞上才是……不会这么巧的……
但他们不是也和自己错开了吗?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心里这么说。
押沙龙跳下马背,踉踉跄跄地往小屋跑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跑。但是他忽然绊了一下,整个人重重地栽倒在地面上。什么时候自己竟变得如此狼狈了?他困惑地爬起来,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躺在草丛里,被他这么一带,骨碌碌地滚了几圈,露出沾满尘土和血污的小脸。那活泼的雀斑因黯淡的肤色而变得模糊不清,唯有蒙了一层灰翳的眼珠子,正无神地注视他。
押沙龙睁大双眼。
他仿佛看见了昨晚发生的一幕幕,被追赶得无路可逃的野蛮人四散分离,其中有一小支该死的流窜到了这片僻静的土地。他们已经知道自己在劫难逃,绝望又疯癫,狂乱地挥舞着他们的大刀劈砍,恨不得将见到的所有活物都拖入地狱陪葬。小女孩尖叫着逃跑,然后冰冷的刀锋勾进了她柔嫩的脖颈,头颅高高飞起,马蹄又将身躯碾成一滩泥泞。
母亲凄厉的哭嚎回荡在血红的夜色里。
押沙龙不自觉地抚摸着她的断发。那小辫子也被连着切断了,头发散着。现在他明白为什么她要编着根小辫子了,这小家伙的头发要是不编起来,简直蓬松得跟扫帚一样。
他的手在颤抖。
为什么?这明明不是他第一次碰见死人,他明明也曾亲手挖出敌人的心脏,为什么现在会这么丢人地颤抖?他的选择没有错,只是为了挽救更多的人……这是值得的……她们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押沙龙这么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可是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余光里瞥见一截灰扑扑的根茎,意识到那是什么后,押沙龙猛地伸手抓住,是昨天他丢掉的那截东西,已经被泥土和血污染透。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忽然咬了下去,苦涩的味道化开在嘴里。他就这样,和着血和泥,一口一口认真地嚼着,又囫囵咽下,险些哽在胸口。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笼罩了他,更甚暗嫩杀死了帕纳那时。那不是愤怒,而是比那更深、更痛、更空的情绪,也是头一次为了别人而萌生的感受。很久以后押沙龙才明白,原来这种感觉就是悔恨,是一个人无法完成应做之事、无法承担应负之责、无法挽回本不会发生的那些错误时,才会产生的特别的感情。
雨水淅沥沥地浇落,老乌鸦疲惫地抬头,他知道这这场不合时节的暴雨是巴兰在呼唤神迹,老神官曾数次这样带给基述的土地奇迹,这次也同样不会例外。他又疲惫地叹息,垂着头,任那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伤口因雨水蚀骨地发痛。
押沙龙抱着女孩的头颅,咬紧牙关,一动不动。拉伊担心地垂头轻轻拱他肩膀,押沙龙摇摇头,“没事……拉伊……没事的……”他终究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着,视野一片朦胧。雨水正将山火浇熄,也将这份寒意深深地蚀刻在少年心中。
比拿雅的话不期而至,重重地敲打在他的心尖上。
你真的知道……你的每一个决定将承载多少重量?
但是,现在他知道了。
这就是生命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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