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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2/2)

“它的主人,那名年老的爱尔兰钢琴师,几个月前在印度洋感染了热疫,去世了。”

李收起笑容,沉默了一下,正色道:“对不起,维克多,对于你朋友的死,我感到很难过,但这东西你或许可以找一找别的买家,我这间破落的小酒馆配不上高贵的它,真的。”

维克多抱起莱恩,执起他的一只小手举到李面前,冲他挑眉说道:“看到了吗?他配的上。”

维克多很早就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拥有一双异于常人的手,从他细弱的手腕处延伸而出一双大而薄的手掌和纤细修长的十指,犹如一处变异的神经末梢,显得分外突兀。以他作为音乐家的直觉,这是一双天生用来弹钢琴的蜘蛛手。

“李,我知道你很爱他,所以我希望你早点为他决定今后的道路,莱恩已经八岁了,他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在这个混乱的地方,你知道水手们都在说他什么。”

一个出身于唐人区身份尴尬的混血儿,六岁才学会说话,不善与人交流,在接收新事物方面显得分外迟钝,这样一个孩子,放在哪里都会生活得很吃力,更何况是这个文明尚未完善的港口城市。

莱恩看看爸爸,又扭头看看维克多叔叔,脸上写满费解,他没能消化掉他们的谈话,他不明白,一向关系很要好的爸爸和维克多叔叔此刻的争执由何而起。

长久的沉默之后,传来了爸爸已经变了调的声音。他扶着额头,将面孔隐藏在阴影中,却抑制不住肩膀抖动语无伦次:“他会画画,他会种出漂亮的盆栽,他以后或许可以干些别的……我的意思是……对不起、维克多,我不能让你带他出海,你知道,我的生命中已经没有比他更宝贵的东西了……”

维克多放开莱恩,郑重其事的扶着李的肩膀,凝视着他黑色的眼睛,柔声道:“我并没有想过带他出海,李。莱恩对于你和我来说,都是上帝赐予的珍贵礼物,他一直是我唯一的孩子……”他顿了顿,用因长期摆弄乐器而长满茧子的手指轻轻拂去凝聚在他下颌的液体,瞳孔中闪过一抹异样的光彩,轻声补充道:“他是我们的儿子,所以,你不仅仅只有莱恩而已。”

那天晚上,莱恩看到了维克多叔叔亲吻并且拥抱了爸爸,再后来,他们和好如初,一同把那架旧钢琴抬进了莱恩的房间。

深夜,银色的月光洒在黑白琴键上,莱恩毫无预兆的苏醒。他用一双澄澈的深琥珀色眸子长久的凝望着那架钢琴,悄然起身走过去,用他异常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按下了琴键,脸上浮起明净的笑容,放佛听到了虚幻的乐声。

小小的孩童,站在与他体型相比彷如庞然大物般的钢琴面前,进行无声的对话。

隔壁屋中传来竹床摇曳的吱呀声,孩童受到了惊吓,猛的缩回手,飞快的躺回床铺上,用薄被盖住头,心跳噗通不停。

从那一天起,爸爸、维克多叔叔与钢琴,成为了他心中最甜美的秘密。

星期五那天下起了秋雨,爸爸带着莱恩参加了一个陌生女人的葬礼,那个葬礼很冷清,并且没有人哭泣。

李牵着孩子离开墓地,走上码头,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了小半瓶灰白色的粉末。

在海边矗立良久,他打开瓶盖,将那些粉末倾倒进海里。

初遇她,他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跟着祖父和父亲,逃难来到这片充满黄金和机遇的海岸,以他们的勤劳和智慧艰难的讨生活。

某一天,在混乱的码头上,数十名手持警棍的洋人巡警和凶神恶煞的打手追逐着一个即将被送上拍卖场的少女,当时她的表情,那么倔强,那么无畏,好像积蓄了可以跨越太平洋的力量和勇气。

几年后,他听说她成为了唐人街最为炙手可热的娼/妓,门庭若市,他以为她终于屈服了。

后来,他听说她冲破重重阻力不顾一切的生下了一个英国水手的孩子,他花了一些钱收养了那个孩子。

直到现在,她化为一缕灰白色的粉末飘向遥远的故国,她终于自由了。

莱恩在堤岸边蹲下,呆呆的对着那些飘散在海面的白色粉末看了很久,抬头好奇的问道:“爸爸,她是谁?”

“她是一个一生都在与命运抗争的女人。”她是你的母亲。

“她从哪里来?”

“中国。”我回不去的故国。

“中国在哪里?”

“在海的另一边,很远很远。”远到隔着汪洋、战争和逃亡。

傍晚,一群鸽子从暗红色的天际掠过,教堂唱诗班结束了最后一支颂歌,琴声拖着震颤的尾音结束,年轻的钢琴师沉默的合上琴盖,腋下夹着乐谱走出教堂。

走过两个街区,钢琴师拢了拢衣襟,低垂着头,深色的卷曲额发盖住了眼睛,他钻进唐人街一间低矮古旧的建筑里。

酒馆里异常的安静和黑暗让他诧异,下意识的伸手去摸墙上的电灯开关,那个瞬间,一颗小型礼花在黑暗中炸开,在五光十色的短暂光芒中,莱恩看到爸爸双手托着蛋糕从门背后走出来,摇曳的烛光映照出他愉快而充满期待的表情。

“祝李莱恩十八岁生日快乐!你成人了,我的孩子!”维克多叔叔笑吟吟的走到他身后,双手按在他肩膀上。

莱恩默默的凝视着蛋糕上的烛光,愣怔了许久,末了移开视线,抽了抽鼻子,低低的道了声谢谢,低垂着头绕开爸爸,走进后院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

李的笑容凝冻在唇边,他尴尬的托着蛋糕,无助的望向维克多:“自从上个月从纽约的钢琴比赛回来之后,他一直都是这样。”

维克多拍了拍李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让我来。”

房间里因堆满盆栽而显得尤为狭窄凌乱,那些蕨类植物和兰草由于主人的妥善照顾而长得生机勃勃。莱恩锁上房门,坐在那架陪伴了他十年的钢琴前,表情木然的用指尖把琴键按顺序一个一个的按下去。一个月前,钢琴比赛中观众们的哄笑声犹自在耳。

在他流畅的演奏完选定的曲目之后,那位身着燕尾服的波兰籍评委挑剔的上下看了他一眼,站起身转向观众,故作幽默的说道:“看看这位来自圣弗朗西斯科唐人区的……好吧、我们暂且称他为混血儿,从他的五官我们可以看到他唯一一缕高贵的血统,但是从他刚才的演奏中,我听到了他贫瘠得可怜的人生。”

观众们发出稀稀落落的掌声,他们大都是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上流社会的白人,对台上衣着寒酸的莱恩投去戏谑的目光。

波兰籍评委嘴角挂着一缕嘲讽的笑容向观众们鞠躬,随即走向莱恩,凑到他耳边以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继续说道:“我猜你根本就没有经历过爱情和战争却想要演绎肖邦先生的曲子,或者……你根本就不会弹钢琴,你那硬邦邦的演奏和来历不明的血统玷污了我们伟大的肖邦先生,现在,请你从琴键上挪开你那畸形的手指,就是现在!”

评委说完这句就走回自己的座位,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对观众们朗声宣布:“现在,我们将很荣幸的有请下一位参赛者——同样来自圣弗朗西斯科的安妮小姐!”

他脸上的笑容满得像是快要溢出来,他的口吻好像那位拥有高贵的白人血统的安妮小姐——市长十七岁的女儿,经历过战争和爱情一样。

莱恩在观众们的掌声和哄笑之中黯然离场。

“咚——”的一声,莱恩整个人趴伏下去,胳膊肘按在一排琴键上,发出一串混乱的琴音。

维克多双手插在裤袋里在门口驻足良久,等到房间里完全安静下来,他轻轻敲了敲门:“莱恩,介意陪我去海边走走吗?”

入夜,海风很大,浪涛汹涌的拍击着海岸,一艘灰色的大船发出长鸣,缓缓的离开港口,迫开海浪,驶向水天相接的苍茫远方。莱恩停下脚步,目光凝滞,长久的看着那艘轮船消失的方向。

“那是一艘去中国的船。”维克多走上来,与他并肩站在堤岸上。

装满一船货物开往中国,然后带着丝绸、茶叶、瓷器以及许多偷渡的中国难民回来。懂事之后,莱恩就明白了:他的母亲、爸爸的祖父,以及唐人街所有的中国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们说,我的音乐太过坚硬。”莱恩垂下头,表情恹恹的踢着脚下一颗石子,他的悲伤满溢得几乎要从瞳孔中滴落出来。

他的人生的确贫瘠,他寡言、愚钝、没有朋友,十年来,他的生命中就只有那架旧钢琴。第一次走出圣弗朗西斯科那个充斥着远洋水手与中国偷渡客的混乱街区,跑到繁华的纽约参加钢琴比赛,他寒酸的衣着和羞怯的举止并没有为他博得一丝一毫的同情,相反,他那卑微的血统连同他的演奏一起遭到嘲笑,这使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以及关于音乐的梦想产生了质疑。

莱恩对维克多叔叔讲述了钢琴比赛上的遭遇,最后用修长的手指盖住眼睛,脸上露出疲惫的神情。

维克多伸过手去,用手指替少年梳理着被海风拂乱的卷发。

他是亲眼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的,在唐人街那个乌烟瘴气的小酒馆里,这个孩子明净的眸子没有遭受到任何污染,始终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心翼翼的窥探着这个世界。于是,他大胆的为他选择了音乐之路,因为音乐是人世间至善至美之物,只有这样纯净美好的灵魂才能将音乐诠释到极致,只是,他似乎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

在美利坚这个鱼龙混杂的大池塘里,他们这样的侨民就像浮萍,瑟瑟发抖的聚居在一起,被驱赶,被压迫,被歧视,没有合法身份,不受法律保护,并且随时会被暗流下的大鱼一口吞噬。

是的,他们没有根,就如同没有支点的灵魂。

天空已经黑透,一颗星星也没有。

“离开这里吧,我的孩子。”像是终于做出决定,维克多叔叔站起身。

莱恩骤然睁大眼睛看着维克多叔叔的侧脸。

维克多见莱恩似乎不能理解似的歪着头,便微笑着说道:“到世界上去看看,去你父亲或者你母亲的故乡,你可能会看到繁荣与兴盛,也可能会遭遇混乱与战争,或者,你会找到你的爱情,找到你生命中缺少的东西,我想这些都会对你和你的音乐有所启示的。人活着,并不是为了守在同一个地方老去的,我也是在海上漂泊了好多年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去吧,到海的另一边去,我的孩子,去寻找你的根,连同你爸爸的那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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