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中火光冲天,能够燃烧的一切都在燃烧。房玄龄倒在地上,却只受了一些轻伤。混战之中他早早的趴在了地上装死,躲过了营地中内讧的陇西民夫的杀戮,只是被人胡乱的踩了几脚,断了腿而已。这点伤和营地中遍地的尸体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
“君集……”房玄龄的目光在营地中的尸体堆里梭巡着,侯君集定然是遇难了。
营地外喊杀声震天,显然是有大随的军队杀到了,陇西的军队正在撤退。房玄龄的眼角滴下了泪水,小命是保住了,但他毫无欢喜。侯君集死了,如此的人才竟然在马上要建功立业的时候死在了一个小小的营地之中,被一群内讧的民夫所杀。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房玄龄低声道,不知道有多少才华横溢的人默默无闻的死在了乱军之中,他从来没有如此深刻的理解未必就是最聪明的人活到最后。
营地外的喊杀声渐渐的小了,有人大步的走进了营地。房玄龄一眼看去,就注意到了那人一头的白发。
“杨将军,救我!”房玄龄大声的叫着,敢走入大火之中的营地的人,也就只有不要命的杨白头了。
杨幽听见了呼喊声,开心的笑了:“老天爷对我不薄啊!”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了房玄龄。房玄龄勉强拖动着伤腿,小心的站了起来。
他悲伤的说着:“杨将军,房某被敌人偷袭,营地内陇西民夫内讧,整个营地毁于一旦,还好杨将军……”
“噗!”
房玄龄挨了一脚,被踢飞了出去,落到了某个火堆中,浑身上下的衣服顿时燃烧了。
“你!”房玄龄在地上打滚,扑灭了衣服上的火焰,瞬间明白了,指着杨幽厉声道:“竟然是你在搞鬼!”但是,为什么?
“房玄龄,你不认得我了?”杨幽笑着慢慢的靠近。房玄龄用力的睁大了眼睛,仔细的盯着杨幽,怎么都无法从这张凉薄的脸上认出人来。
“再仔细看看!”杨幽凑到了房玄龄的眼前,捋起了头发。房玄龄眼神忽然一变,杨幽欢喜的看着他,这是终于认出他来了。房玄龄激动地盯着杨幽,大声的道:“原来你是垃圾王!”杨幽一怔,身侧刀光一闪,房玄龄用全身的力量一刀砍向了杨幽。
“噗!”刀子砍在了杨幽的身上,却发出了有别于刀刃入体的声音。下一个瞬间,房玄龄手腕一疼,已经被杨幽一刀斩断了手腕,再一脚,手腕连着刀子飞出了老远。
“没想到你竟然有这一手,差点阴沟里翻船。”杨幽恶狠狠的看着房玄龄。“果然是奸诈小人,防不胜防啊。”房玄龄抱着手腕在地上打滚,看着杨幽的衣衫之下露出的皮甲,连声大呼:“天意,天意啊!”
杨幽大笑:“是啊,天意让我遇到你!天意让你没有死在乱军之中!天意让我能够亲手杀了你!”
“你究竟是谁?”房玄龄盯着杨幽,真心想不起这人是谁,他敢保证从来没有见过白发少年。
“不记得我了?我们同一批马车出得幽州,你还给我爹做过菜。”杨幽像是在笑,却比哭还要难看。
房玄龄一怔,不敢置信的看着杨幽。
杨幽大笑:“你终于想起来了,我姓罗,我是幽州罗艺的儿子罗成。”
手中的长剑斩落,房玄龄的一条腿飞起。
“李师明,还有你!是你们杀了我爹,杀了我娘,夺了幽州铁骑,毁了我的人生!”杨幽的声音几乎是在咆哮,附近的火焰都被气势所逼,不敢靠近。
房玄龄躺在血泊中,死死地盯着杨幽的脸,忽然哈哈大笑:“什么杨幽杨白头,什么替父母报仇,不就是一个躲在泥土中,任由娘亲被杀的懦夫胆小鬼不孝子嘛?”他斜着眼睛,鄙夷的看着杨幽,道:“你不叫罗成叫杨幽是对的,罗成无耻不孝胆小懦弱,不改名哪里有脸面活在世上?”
杨幽怒吼:“你说什么?我杀了你!”一剑又一剑的斩落。
房玄龄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忽然悲哀无比,不是因为疼,不是因为要死了,而是因为这个世界真是奇妙,学富五车的他,竟然也是陨落在茫茫众生中的一个普通人而已,天下再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曾经有个叫房玄龄的人才高八斗,胸怀济世安民之志。
“真是悲哀啊。”房玄龄默默的道,很快就没了气息。
杨幽却继续乱砍,周围的火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一丝的血色都没有。
“我不是懦夫!我不是不孝子!我没有眼睁睁的任由娘亲去死!我是罗成……我是杨幽……”杨幽浑身发抖,站立不稳,终于倒在了地上,任由鲜血沾染了他的脸,白发,衣服。
“李师明……太原李家……都怪你们!都怪你们!我与你们势不两立!”凄厉的呼喊声在营地中回响。营地外,依旧杀声一片。
……
大散关。
杨轩感在酒杯中倒满了酒水,慢慢的举起,又悠悠的倒在了地上。
“我知道你不喝酒。”杨轩感淡淡的道,“这一杯总是要喝的。”他举起茶壶,倒满了茶水,再次倾洒在地上。
“真没想到,你竟然飞升了。”杨轩感道。
“我是没有搞明白什么是飞升。是飞到了天上吗?很多人都这么说,信中也是这么写的,其实我不太信。”杨轩感咧嘴笑。
“见识了你们师徒二人的无耻,对亲眼见到的事情我都不太信了,何况是别人说的。”
“只是,你终究是没了。”杨轩感沉默了。
“不管你是去了天上,还是去了地下,有些话,杨某还是要告诉你的。”他慢慢的道。
“你是我今生唯一的朋友,能够遇到你,我很高兴。”
杨轩感忽然笑了:“你或者不信,堂堂大随司徒的儿子、大随的柱国大将军、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被无数人围着哄着的杨轩感,竟然除了你,是没有一个朋友的。”
他吃吃的笑着,眼角忽然流下了泪水,也不去抹,任由它沿着脸颊流淌。
“有很多人以为我与你为友,是看重了你的剑术,以及胡雪亭的能力。嘿嘿,杨某不屑争辩。”
“但我知道,你也是有疑虑的。”
“是啊,一个一无所有的笨蛋,为什么有个司徒的儿子抢着上来做朋友呢?你头上又没有长角,又没有气运光环,怎么会有天上掉下馅饼呢。”
杨轩感哈哈大笑,又满上了一杯茶水,倾洒在地上。
“因为我看见你,就像看见了我自己。”
杨轩感微微出神,看着屋外的天空,思绪飞到了幼年的时候。
“我小时候,很笨很笨的。”他慢慢的说道。
“学堂所有人都会背书了,我却不会,其他人都说我是笨蛋,夫子冲着我爹的面子,没有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也说我是笨蛋,因为他再也没有叫我背过书。”
“家中来了客人,比我小的弟弟们都知道怎么行礼,怎么称呼,怎么走路,怎么坐下,我却不会,弟弟们却说我是笨蛋,客人们笑着摇头,说我家兄友弟恭,兄弟和睦,我知道,他们认为弟弟们说得对,行礼走路称呼都不会的人,不是笨蛋是什么。”
“仆役犯了错,弟弟们都知道背几段书,说清道理,该怎么处罚,我却不会,娘亲说我笨,我很高兴,终于有人当面说我笨了,我用不着去猜他们是不是在背后说我笨。”
“朝廷的大臣们对我爹说,轩感做什么反应都慢,都学不会,是不是有些痴傻,要不要找个御医看看。我爹说,‘轩感不是痴呆’。”
杨轩感静静的坐着,慢慢的倒上了酒水,一饮而尽。
“我一直不知道,我爹是根据什么认为我不痴呆的,或者,他其实也是觉得我痴呆,只是为了面子而维护我。”
“嘿嘿,堂堂大随司徒,天下第一将,文韬武略从不输人的杨恕,怎么会生出一个痴呆儿子呢?”
杨轩感笑了:“看,我不笨吧,我竟然懂得揣测我爹的心思。”
“长大后,我拼命的读书,拼命的练武,我只是不想被人歧视的看着我。然后,我会背书了,会写字了,会行礼了,会写文章了,会带兵打仗了,再也没人以为我痴呆了。”
“虽然还时不时有人说我是笨蛋,但我知道的,那和小时候说我是笨蛋的意思完全不同。”
杨轩感抚摸着酒杯,感受着酒杯的温滑,淡淡的道:“我不是笨,也不是痴呆,我只是不愿意想的太多,不想像他们一样那么复杂。走路就是走路,坐下就是坐下,为什么要这么多规矩,有意义吗?走得直,坐的挺,小小年纪就学大人行礼,就油嘴滑舌,就趋炎附势,就损人利己,就是一个正常人应该做的,不做就是笨蛋?”
“真是荒谬。”
“我不喜欢的东西,不认为正确的东西,我不去做,不去学,不去想,我喜欢的东西,我认真的学,认真的做,认真的想,如此而已。”
“在世人眼中,这就是笨了。嘿嘿,真可笑,若是我一辈子没有遇到我喜欢的东西,是不是我就真的是笨蛋了?是不是我只有装着喜欢那些不喜欢的东西,装着和别人一样走路行礼,装着和别人一样说毫无意义的言语,我就不是笨蛋了?难道笨蛋和不是笨蛋,就是看谁能勉强自己讨好别人?”
杨轩感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世人庸碌,一群蠢材却赶尽杀绝了天才,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情不过如此。
“华山派的石笨蛋,也是如此而已。”杨轩感慢慢的道,“被人嘲笑是笨蛋,却无所谓的接受,或者心里痛着,却怎么也不改正。”
“你和我是一类人。”
“聪明的笨蛋而已。”
杨轩感大笑:“两个大笨蛋而已。”
“能够在茫茫的天地间遇到石笨蛋,是杨某的荣幸。”他将整壶茶水倾倒在地上,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天地间没有了你,我会寂寞的。”
……
江西。
马车进入县城的时候,道路两边的人看着那熟悉的马车,都恭恭敬敬的回避到了道路两边行礼。
“杜县令终于回来了。”有百姓感动的眼泪打转。整个江西就赣州还有人烟了,这全靠了杜县令的当机立断,将叛乱扼杀在萌芽之中。
“没有杜县令,就没有我们。”这句话绝对不掺水,没有杜如晦在,这赣州肯定也是被胡雪亭屠杀殆尽。
“杜县令,杜县令!”有人欢呼着,将手里的鲜花扔到了杜如晦的马车上。
“爹,为什么他们这么欢迎杜县令啊。”有孩童不解,杜县令从丹阳回来而已,搞得英雄凯旋而归似的。
“千万不能让杜县令离开,若是杜县令走了,说不定圣上又要……”有百姓说出了真相。整个江西反叛,大越国谁不是对赣州虎视眈眈,怀疑这里还有叛贼留存?若是换下了对赣州最友好的杜县令,新县令说不定就要在赣州掀起血雨腥风了。
杜如晦下了马车,微笑着对众人摇手。这次江西大乱,给了他天大的机会,虞世基悄悄的透露消息,江西几乎全灭之下,唯一保持完整的郡县的赣州受到了各方的赞扬,他很有可能因此直接连升八级,成为整个江西的总管。
“大越国目前高官不多,成了江西总管,你就是大越国真正的高层了。”虞世基很看重杜如晦。
“江西总管……”杜如晦轻轻的念着这个词语,这个词语仿佛有某种魔力,让他浑身轻飘飘的。
忽然,一股悲哀从他的心底冒了出来,眼角有泪水不由自主的流淌。
“如晦!”耳边好像有人轻声呼唤着。
杜如晦一怔,抹掉眼泪,四下的看,微微惊讶,刚才好像是房玄龄的声音,但看四周却根本没有人。
“唉,我还是不够稳重啊。”杜如晦笑了,不就是成为大越国的高层嘛,竟然又是哭了,又是想到了房玄龄。
“以房玄龄之才,此刻只怕在杨広的手中如鱼得水吧。”杜如晦笑着,这是真的好,若是胡雪亭赢了,他能够保住房玄龄等人,若是杨広赢了,房玄龄等人也能保住他。
“只是,我大越统一天下的几率超过了杨広数倍啊。”杜如晦微笑,中原眼看就要到手了,杨広回来了又如何,难道真的以为王者归来,众人跪地迎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