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击的。

月上柳梢头，忽然一声枪响，乍然惊破了黑夜。

林闻君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她做了个怪梦，梦见孔西风在回国的船上遇上了风浪，那浪有天高似的，渺小的轮船简直不堪一击，船上所有人惊恐地私下逃窜，只有孔西风一个人迎着那大浪而立，神情决绝。

最后浪拍了下来，砰得一声巨响。

她足足花了将近两分钟才意识到是真的出事了，而不是噩梦在作祟，匆匆掀了被子出门，外面兵荒马乱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人群的骚乱都是在楼下，林闻君从楼上往下看，只看见了乌泱泱的一群黑色脑顶，她匆匆下楼，却被什么绊住了脚，低头一看，险些魂被吓飞。

一具尚未瞑目的男尸被扔在了楼脚。

以前孔西风上解剖课的时候，林闻君跟着去看过几次，隔着好几扇厚厚的玻璃，亲眼看着那尸体被锋利轻薄的刀划开，露出里面毫无血色的皮肉来。

本以为那就算见过死人了，往后好歹胆子会大一些，谁知道林闻君还是眼眶一酸，差点吐出来。

人群团团围住，有人在低声用英语骂着脏话，语气里混合着痛苦。

“别动！”有个女声用英语厉声道，“再动血就止不住了，想死吗你！”

林闻君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还没醒过来，但是容不得脑子多么怀疑，身体已经先一步凑了上去，隔着一群卷发脑顶看见了一个清瘦的背影。

没怎么变，就是瘦了一些。

“谁能帮我摁住他？他再这么抖下去，子弹根本取不出来。”孔西风抬头，冷静地向人群求助，两手拖着的胳膊一直疼得在颤抖。

“我来。”林闻君也冷静了下来，挤进去，像孔西风从前做的那样用正确的姿势固定住那中弹的洋人的手臂，“可以了。”

孔西风一愣，但是紧跟着就意识到自己没时间愣，赶紧动作迅速地将子弹取了出来。

取到一半，因为没有麻药，太疼了，男人直接晕了过去，无力反抗，就是疼得身体生理性地颤抖。

做完一切，孔西风轻轻呼出一口气，站起身，“可以了，不会有生命危险。”

林闻君怎么看这个男人怎么觉得眼熟，应该是英伦那边的代表，但是见的次数不多，没办法确定他到底是谁。

大使脸色铁青，但是止不住淌下来的冷汗让林闻君起了疑心，他亲自背起那男人，一言不发地回了房间。

卷毛的人全都跟了过去，剩下的看戏人员讨论了一下孔西风，讨论着也都回去了。

林闻君满手都是黏腻的血，孔西风更甚，两个人对视一眼，还是林闻君先忍不住笑了起来，用胳膊撞了撞她，“先去洗手。”

“洗完手呢？”孔西风语气里透着疲惫，但是还算有精神。

“你刚回来，自然是先去休息了……”林闻君一本正经地看着孔西风，“我去给你安排一个房间。”

孔西风把手放到水龙头底下，匆匆冲了冲，又绕到林闻君背后，抓住她两只手，细细帮她搓洗了起来，“这么狠心？一年多不见，你是不是都不认识我是谁了？”

林闻君忍笑，顺从问道：“你是谁？”

“你命中注定的人。”孔西风说完也不好意思起来，微红着脸，认真给林闻君将手洗干净，然后牵起来，包在掌心里，放在心口上，才觉得自己漂泊万里的心有了归处。

真的回来了。

这种踏踏实实的、充满实质的感觉。

“要是知道一回来就会遇见这样的资格考试，我怎么样都要带些麻药在身上。”孔西风把头埋在林闻君颈内，闷着声笑，“还好死不死被你撞见，我将人给治晕了过去。”

林闻君知道她是在开玩笑，陪着笑了笑，忽然心里急切起来，好像将这样大好的时间拿来闲聊实在是奢侈万分，去睡觉，去休息，怎么都好，别把时间耗在厕所里的拥抱上啊。

“上去吧。”林闻君红着耳尖，强自镇定，牵着孔西风的手将她带去了楼上。

那尸体被人抬走了，孔西风嘱咐人家给她留着练手，对方听她语气这么彪悍，多聊了几句，问她在哪儿学的医，得到答案之后只剩钦佩，顺嘴说了说如今战争导致的各种伤残情况。

说得孔西风将一多半心思放在了救治家国上，剩下的则放在了与心爱之人温存上。

倒也没有多么热烈，只是单纯地希望相拥着，回到了国内，战争的压迫力瞬间袭上了心间，反而将脑子里那些情爱之事打消了一些。

但林闻君总是不安分，手指从孔西风衣襟上滑过，指腹轻轻揉过孔西风瘦削的侧脸，满带怜惜。

孔西风说着自己日夜挑灯苦读的事，却一直无法静下心来，最后忍无可忍抓住林闻君的手，一翻身压了过去，“闻君，你想干什么？”

林闻君：“嗯……我没有想干什么呀。”

孔西风挑开落在她颊边的头发，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骗人。”

在一起的时日长了，林闻君反而更加羞怯了，像第一次被孔西风拥进怀一般，手揪着她腰侧的衣服，手掌压进了腰线里，眼神里烧着把初冬的微火。

“过几日，我就要去前线了，军医稀缺，我耽误不得。”正意乱情迷，孔西风忽然停下动作，忍着身体里烧着的火，提前把正事给说了。

林闻君的衣服都褪到一半了，闻言只是一顿，然后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抬臂拥住孔西风，“你怎么变得这么不解风情了，不合时宜的时候，不如不说话。”

她语气里带了些娇气，那是被孔西风宠出来的娇气，听得孔西风都是一愣，笑得身体都在颤，她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终于不再废话扰情致，全身心地投入进这场□□中去。

太想念了。

只是那细密的触感落满全身的时候，林闻君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回来的时候，孔西风是接收到了调任书的，她特意提前了几天，就为了赶过来见林闻君一面，顺便去和京南军区的军区医院做个交接。

军区医院比较简陋，设施比不上西洋那边先进，孔西风把这栋只有三层的小楼房上下看了一圈，倒是没有什么想法，环境再简陋，不也救活了那么多人么。

“我想写一封信给我的导师，看能不能引进来一些设备，有很多手术没有设备很难成功。”孔西风双手抄在白褂的口袋里，一直披着的头发利落地扎了起来，神情专注认真，和平时缠着林闻君要亲要抱的样子全然不同。

林闻君有些出神，紧接着失落起来。

上次反国派派了人来执行刺杀任务，想把救国派这次派来谈判的人解决掉几个，没想到被个洋人给撞破了，一慌便开了枪。

那洋人好巧不巧就是这次跟着溜过来玩的一个皇室，身份还算高贵，被大使秘密保护着，没想到误打误撞中了枪，要是死了，那个大使就完蛋了。

孔西风这次出手，算是为救国派做了件意料之外的好事。

英伦那边因为这件事松了些口，但也只是松了些口，具体的还要在谈判中见分晓。战争不能再等待，救国派最近伤亡惨重，都是被那些新型武器给害的。

所以林闻君也要离开了，去往和孔西风完全不同的一个地方。

院长离开之后，孔西风站在上白下绿的墙壁前，耸了耸肩，对林闻君张开怀抱，“来，我抱抱。”

林闻君本来还在想着以后战争结束了，她和孔西风会过怎么样的生活，想要通过这样的幻想来压抑一下心里的失落和难过，却没想到孔西风会突然来一句，当下就被激得鼻酸。

她眼眶微湿润，用手背擦了擦眼角，过去搂住了孔西风。

“等战争结束了，我们要么留在京南，要么回京陵，要么去西洋，都随你。”孔西风也幻想起了未来，这样的时刻，好像只有未来值得期待，“以后是真的，再也不能分开。”

林闻君紧紧抱住孔西风，双手紧紧抓住她背上的白大褂，头一次知道原来拥抱竟可以这样沉痛，她顿了顿，有些说不出口的话还是说出口了。

“你去前线，我便等你回家，你若牺牲，我便带着你的那一份继续走下去，直到盛世出现，直到我终于可以去找你……西风，你曾说过，谁言西风独自凉？我会陪着你，我会去找你，你不会再是独自一人。”

孔西风红了眼眶，久久地看着面前的墙壁，哽咽良久，很久之后眼泪都将林闻君的肩打湿，她才缓缓地、像是抽离一般，离开了林闻君的怀抱。

“嗯。”

等待。

直到战争结束，直到老了，直到盛世出现，直到死亡。

……

后来。

战争打了将近十年，以救国派险胜、反国派投降结束，那些由他们答应给外国的协议里的条件，也在投降时被全部废除。

英伦那边和京南联合大学建立了友好伙伴关系，每年都有许多留学生名额，方便出国交流。

京陵的重建工作在战后才真的开始动工，遭受了那样大的打击，难得京陵的人还有信心要建立一个全新的京陵，孟梅善思索再三，还是将国中学堂从京南联合大学中拆分了出来，带着所有的老师学生回了京陵。

从哪里来的，最终都要回到那里去。

林闻君成了资历极高的教授，国内慢慢有了名声，她继承了已故的莫先生的翻译事业，专心做着自己的翻译研究。

她的学生都知道，在林先生家里，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夫人，每每向林先生提起那位夫人，林先生总是笑而不语，但是耳廓在阳光下会微微泛红。

学生们都注意到，那位夫人的双臂似乎不能动弹，每次见到她，都是安静地在看书，但是很久很久都不会翻页，直到林先生过去为她翻过一页书。

两个人凑在一起，像幅画似的。

一堆年轻学生吵吵闹闹着来，又吵吵闹闹着走，林闻君披上披肩，咬咬唇，轻快地迈着步子去后院，院上草坪里晒满了书，有个窈窕的影子躺在书堆里，光下。

“太吵了，这些孩子。”林闻君过去在孔西风身边躺下，撑着半边身子起来，为她揉捏着手臂，揉完了又用指尖戳了几下，“能动么？”

孔西风勉强试了试，失败，“不能。”

林闻君撇嘴，“没关系，咱们到处求医，总能好的。”

“我不着急，有你做我的手，怎样都可以。”孔西风还是油嘴滑舌，“不过，这手不能动，还是两只，唯一就是有一件事不太好。”

“何事？”林闻君好奇抬头。

孔西风眼神单纯无辜，却又含意深深。

林闻君的脸一下子像被扔进油锅里炸过的虾米一般，红了个透彻，她轻轻哼了一声，“就该让你不能动，谁让你上战场去抬伤兵的？”

再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孔西风不计较，只是笑。

大抵是时光不错，她们聊着聊着便聊到了从前，讲起了孟清泽。

林闻君：“离开京南之后再也没见过她了，倒是听说了一些消息，好像是跟随着孟校长的脚步投身进教育了，她那么讨厌外文，最后却也开始研究起了翻译。”

孔西风依旧笑，“我只记得，她和我斗嘴的那些模样。不过……早都过去了。”

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

只消闲处遇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