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一听这话，又使性子躺回去了，俞孝卿自问一心为公，全无私念，自小受父祖熏陶，更是养成了一副耿直不阿的性情，父亲虽屡屡赞他秉笔直书，可为良史，母亲却常常数落他不懂变通，一味执于认准的是非对错，不知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他看着身边叫他说得哑口无言的人，少时在宫宴上，他曾远远见过先后娘娘，即便他那时还未到懂事的年纪，却也叫娘娘的美丽几乎一眼摄去了心神，殿下日渐长成，越来越像母亲。</p>

“殿下？”</p>

“何事。”慕容胤实在懒得搭腔，要不是察觉今夜周遭有异动，他才不会呆在这里喂蚊子，晒月亮，老头子也不知安得什么心，将这么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大人放在他身边，麻烦不敢说，若然有个闪失，燕国岂不是又少了一位良史。</p>

他虽动不动就朝这位大人使脾气，但心中对他并没有什么偏见，相反有时还觉得甚为亲切，因为他理直气壮，冲他说教的时候，特别像一个人，像一个他拥有时懵懂无知，失去后却牵挂半生的人。</p>

“你能不能不要一天到晚对朕唠叨，朕现在是一国之君，不是任你数落斥责的小孩儿！”</p>

“一国之君更该知晓忠言逆耳，更该懂得常听臣子劝谏。”</p>

“你那叫劝谏么，你是故意给朕找不痛快！”</p>

“陛下是怨臣管得多了？陛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俱是天下表率，若不好生约束言语行为，来日随心所欲，上行下效，岂不天下大乱？”</p>

“朕不就是让人去弄些白熊皮子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p>

“有什么大惊小怪？自从陛下提了此事，百官迎合圣意，四方搜罗，民间百姓人人荒废稼穑，进山猎熊，可燕国境内哪有白熊？坊间只好又想方设法研制染料，漂染皮子，以假乱真，牟取暴利，如今农事受损，田猎失度，商市混乱，皆因陛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陛下还觉得此事不值一提么？”</p>

“朕……没想那么多。”</p>

“你要知道，为君不易，你身下坐的不是龙椅，是剑阵刀林，你治下的子民，能拥戴你荣登九五，也随时有可能翻覆社稷，若逢天灾，便是君王无道，为政失德，若遇人祸，便是皇帝识人不明，宠幸奸佞，你在这个位子上，但凡一着不慎，轻则权力易手，重则千古骂名，究竟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警醒一些？”</p>

“好，成，朕的错，都是朕的错还不行？朕明天……啊不，现在就下诏罪己，不就是罪己么，反正这月也罪了八回了。”</p>

那是一个金秋丰收的时节，明明都丰收了，那人还是变着法儿的说他这不好，那不好，这荒唐，那过分，他们总是这样吵，最后也总是他输，但过不了几天他保准又会赢回来。身为一国宰相，无论如何，对方总要查查清楚究竟是谁人乱进谗言，惹得君王玩物丧志，只要他问一问就会知道，他一手扶上帝位的国君绝非那等为了一己之欲，不计后果，大动干戈，挥霍人力的昏庸之辈，他只不过是听说有种白熊皮子，保暖甚佳，丞相畏寒，取一张来给他做衣裳，严冬时节他也许就不会再冷得缩手缩脚，浑身打颤。</p>

再然后那人就会跑来哄他，哄他的时候，陛下也不喊了，皇上也不叫了，什么规矩也不讲了，只在一旁抓着他的袖子，拿那副温柔的嗓子一声一声唤他名字。</p>

“莫来吵我，身为一国之君，初登大位，我还不够勤勉，要好好看奏章。”</p>

“够了，够了，吾主勤政，亘古未有。”</p>

“稍后朕还要同几位将军演练兵事，否则纸上谈兵，害人害己。”</p>

“君上熟谙兵道，用计如神，开疆扩土，手到擒来。”</p>

“朕还不够体恤百姓，午后要微服出访，考察民意。”</p>

“州官刚刚送来折子，说陛下万世明君，百姓人人称颂。”</p>

每到这时，他便会将人压在身下的绒毯上，似儿时那般，扑上去掐他脸颊，捏他耳朵，“花言巧语，谄媚君上，做什么忠良，我看你做个千古第一佞臣更合适！”</p>

“好啊，你将天下事都料理妥当，那我余生便只哄你一人。”</p>

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但将天下事都料理妥当，他没那个本事，至少……那时还没有。</p>

俞孝卿感到盛夏的月光中忽然渗进了一丝悲凉，蓦地绞住了他的心，连带他口中原本想说的那句——“殿下你怎坐没坐相”，也不由自主换成了，“圣上对殿下寄予厚望，殿下勿要辜负君父的一片苦心。”</p>

对方听了只是轻嗤一声，缓缓道了句，“是么。”</p>

他听着身边人漫不经心地语气，心知他的话，这人是全然未能听进去。</p>

仰躺在侧的人望着天上的月亮，“时辰不早了，你回去睡吧。”</p>

俞孝卿愣了愣，“殿下今夜莫不是……就要睡在这里？”</p>

“不是睡，是等人。”</p>

“等何人？”</p>

慕容胤微微一笑，“杀我的人。”</p>

俞孝卿正不明所以之际，忽觉背后一阵杀气腾腾的疾风袭来，他下意识想回头查看，却被身边人一把攥住衣襟，猛从刺客刀下拖了出来，跟着只听对方烦恼抱怨，“早说了叫你回去睡，这下睡不成了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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