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应就是那日牧青远在那栋小楼中见到的被郑疏称为“老三”的男人,他大方脸,络腮胡,魁梧的身子像一幢行走的山,他身上还有落雨,一副风尘仆仆赶路的样子在稽惠面前跪下行礼:“末将见过陛下。”
“起来吧。”稽惠说着就要扶他起来,万应赶忙自己站了起来。
万应从怀里掏出那封牧青远交予他的文书,双手呈给稽惠:“陛下,这是牧太守从景州来的的折子。”
稽惠接过那封折子,也不看,随手放在了桌案上。
万应想起那夜小楼的情景,又补了一句:“郑哥说,牧太守的这封折子上,有建德的雨味。”
稽惠像是听到这句才对这封折子起了兴致的样子,他看了一眼被自己扔在桌案上的折子,像是觉得有趣:“景州与建德相聚甚远,那里下的雨怎会落到这封景州写就的折子上?”
万应道:“牧太守有个在绸琼捡来养的孩子,说是要送孩子认牧氏的祖归牧氏的宗,那孩子姓柳。”
稽惠又是一愣,半晌说道:“牧卿的弟弟,和牧卿的脾性倒是差了不少。”
万应看着稽惠,拱了拱手:“陛下,那孩子……”
稽惠的脸色暗了暗,像是在压火,他半晌说道:“那孩子的去留来日交给淮儿,且看他如何定夺吧。”
万应本来也就无意插手此事的意思,他听到这话只当没听到,又行了个礼:“陛下,折子末将也送到了,若无其他事,末将便回景州了。”
稽惠没有接话,他看着万应:“万统领接旨。”
万应怔了一下,一撩衣摆跪了下来。
“寡人命你即刻去镇杌军任统领副将一职。”
万应山一般的身子瞬间崩的像块石头,他抬头惊诧道:“陛下!”
“金猊卫不缺你一个统领,镇杌军却缺一个像你这般的副将。”稽惠向他伸出手,“还不快快领旨,将那块金猊令牌交予寡人。”
万应手里那块金猊卫的令牌捏的死紧,他看着令牌上张嘴嘶吼的狻猊,终于恨恨一声叹息,将那块令牌交予稽惠:“末将领旨。”
稽惠看他这幅样子笑了笑:“任职后,寡人只有一项任务交予你,无论镇杌军的统领说什么,跟着做便是了。”他手上把玩着从万应手中收来的那块令牌,“至于这只狻猊……将来会从寡人的儿子的手上交还到你身边。”
万应的身子震了一下,他眼眶发热,俯**行了跪礼:“末将谢主隆恩。”
稽惠的喉咙发痒,他轻轻咳了一声:“该交代的事寡人已交代完了,下去吧。”
万应又低喃了一声谢主隆恩,从翠华殿退了出去。
贯云看万应走远了,才走进殿内。
“寡人乏了,这些个折子,明个儿再说吧。”稽惠伸了个懒腰,对贯云吩咐道。
“诺。”贯云应了声去收拾稽淮处理政事用的桌案。
“中间的那个折子,”稽淮说道,“锁起来吧。锁进那个除了拿着钥匙的你再无第二人能打开的密箱中。”
贯云没反应过来稽惠所说的密箱是指什么,想了想才半信半疑的问道:“……先皇放遗诏的那个……?”他话音方落门口一声猫叫,是梨水儿又跑了回来。
稽惠点点头:“就是那个。”他说完又伸了个懒腰,嘴里叫唤着,“梨水儿,梨水儿……”走出了翠华殿。
琪国苍州,深夜的北陆王王府有几个房间还亮着灯。
嵇汀还未睡,她的手臂好了不少,可还不能举重物,她因养伤无所事事,向稽淮讨了只海东青,取名叫吉雅,她要训一只属于自己的鹰。
嵇汀深夜未睡,正在熬鹰。她杀了一只吉雅,现在又养了一只吉雅,像是在赎莫须有的罪名。
从铁伐云臂上那只海东青头上取下来的皮质眼罩被嵇汀捏在手里,说是熬鹰不如说是熬人,她青黑着眼眶,与架子上因不能睡觉变得有些急躁的海东青面面相觑。
更漏声点滴向下落,已经到了后半夜,若不是苍州在北地,在稍往南一些的地方,此时应该已经能看到太阳初升起天边泛白的天光。嵇汀与海东青对视着,忽的窗外传来了别的鸟翅膀扇动的声音,窗棂呼啦作响,是窗外的鸟在用喙击打着窗面。海东青听到窗外有鸟鸣,更加激动的在束缚了他的脚的架子上挣动了一下,像是想飞。
屋外后半夜候着的婢女轻轻敲了敲门,对屋内的嵇汀说:“殿下,窗外有只鸽子。”
嵇汀揉了揉眼睛,捏着皮质眼罩站了起来,走到门边:“什么鸽子?”
白鸽是信鸽,门口的婢女有些怕鸟,她看着站在窗沿上的白鸽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抓了。
嵇汀皱了下眉:“我来,你别管。”她说着向前走了两步。
嵇汀身上有海东青的味道,那只白鸽畏惧她身上的猛禽味道,竟没有挣扎,站在窗沿上没有动乖顺的被嵇汀抓在了手中。
嵇汀取下了白鸽腿上的信囊,她看了一眼封蜡:“是给哥哥的密函。”嵇汀摸了摸白鸽的头,“小东西,你飞错了地方。”她现在住的寝殿原本是哥哥稽淮的寝宫,后来因为她觉得这边院中的假山比自己院中的那个更秀气顺眼,稽淮便将自己的寝宫让给了她。
守在她门外的婢女问道:“殿下,可让我差人送到王爷那里?”
嵇汀熬了近乎一夜,她摇了摇头:“不必,毕竟是密函,还是我亲自送吧。”
稽淮还未醒,今日暖床的女婢又没有走,赤裸着身子乖顺的躺在稽淮怀中发出细细的鼾声。
有婢子进来轻声唤醒了稽淮:“王爷,殿下在外面求见,说是有东西要亲自给你。”
稽淮睡觉本来就轻,他清醒过来,从床上下来让人伺候他穿上外袍。暖床的女婢睡觉沉,这也没醒。
给稽淮穿衣的嬷嬷看了一眼铺撒在床上锦被中的秀发:“王爷,这丫头……可让她起来去自己屋里睡?”
谁暖床都没床上的这个女婢能让他睡得沉,稽淮早已习惯了她的伺候,无论到哪都带着她。稽淮看着床上的人,偏头也没想起她的姓名,他含糊的说道:“别叫了,让她自己醒了再走吧。”
嬷嬷伺候着稽淮出了寝宫,看着床上还在睡的姑娘叹了口气:“的亏如今的王府中没有女主人,若真的有,她又岂能容你!。”
稽淮虽已成王,可还未有正妻,王爷的正妻全要经过当今圣上点头,陈淑妃倒是早就想让儿子找个良人娶回家,自己也好早做奶奶,可无论她为儿子找来谁家相适的姑娘,稽惠却总也不点头,所以这么一拖再拖,稽淮宫里除了两个妾室再没别人,子嗣更是一个都没。
稽淮大步走出寝殿,看着已经在外面大堂等着的妹妹:“又怎么了?一大早喊我起来,”他看着嵇汀眼下青黑,皱了皱眉,“训鹰有什么好,训犬,训马,你想训虎我也让人给你找来!偏生要训鹰!生生把自己训老了几岁。”
女人最忌讳别人说她老,嵇汀果然磨了磨牙,想要发火,她一手抓着白鸽一手捏着密函,忍着火都递给稽淮:“以为我一大早愿意来看哥你这张糊着眼屎的脸,喏!你的鸽子飞错了地方!!”
稽淮仅剩的一点起床气在看到妹妹手里的东西后消散无踪,他吹了声口哨,迫不及待的向殿外走:“吴凛!!去喊吴凛来!!!!”
副将吴凛这几日住在兵营,他匆匆从营中赶来,看着稽淮将已经写好了上书的折子交予自己。
稽淮的眼睛因兴奋闪闪发亮,他说道:“你亲自带人一同将这封折子递到京中,今日便启程!”
吴凛一看自家王爷这幅样子便猜到是阿尔斯楞那边来了消息,他应了一声拿起奏折就要向外走,忽的想起什么问道:“王爷!折子走什么道?过金猊卫的手还是过官道的手?”
过金猊卫的手便是不过第二人直接递给稽惠,过官道的手则是和普通奏折一样,递到该递的地方。
稽淮回他:“走寻常官道!递到兵部尚书手里!”
吴凛应了声诺,大步离开了。
稽淮兴奋的心脏快跳出胸口,他看着挂在自己寝宫墙上琪国的地形图,上面标红的那片还未收回的曾属于自己母族海汐侯所镇守的土地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曾经的旧辱。稽淮想起方才从阿尔斯楞那来的密函中的内容,再也忍不住,对这曾经属于琪国的海色郡地形图笑了起来。
睡在他床上的女婢果然睡得沉,她翻了个身,像是被稽淮的声音惊扰到了,将自己藏进被窝深处,细细的打起了鼾。
十日后的芍阳城,芍阳宫九有殿之上,拿着象牙笏板的户部尚书牧青璞脸色有些难看。
稽惠的身子不好,上朝的时日不定,有时三日一次,有时拖得久些,五日一次也不是不可能,像今日这样昨日上过朝今日连着也有早朝的情形并不多见。而且平日里因年纪大了常被免除早朝的钱不夷也在殿上,朝物站在殿中,虽彼此不出声,通过眼神交流也都能觉察出今日早朝与往日有所不同。
稽惠还未到,等所有大臣在九有殿站了足足一刻稽惠才姗姗来迟,他的面上说不清是不是高兴,气色看起来比昨日要好上不少,眼中迸发着久未的亮光。
他坐在龙椅上,还未等百官开口,自己先说道:“寡人听闻今日兵部有本要奏,可是真的?”
兵部尚书昨日收到的奏折自己留了誊抄本,稽淮亲手写就的那一本昨夜就递进了宫中,他拿着笏板向前一步,将稽淮写在折子上的事全说了出来。
琪国已经有几十年未动过兵,兵部尚书的话音未落就有人大声说:“北陆王这是少年心性!我大琪休养生息!好,好不容易才!才……”说话的是个老臣,他上了年纪,目睹过当年先皇兵败的惨状,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太过激动,喘了几下也没说完这句话。
稽惠嗤笑一声:“张大人年纪大了,胆子不比从前,不如就退了吧,将位子让给还有几分热血的青年人。”
稽惠此话一出就是定了自己的立场,他这话一出,心中像反对的大臣掂量着自己的尽量没敢做声。稽錱听到父王的言论心头一惊,看向群臣最前方的钱不夷,若他没听舅舅的劝阻,在今日之前递上有关与这次战事有关的折子,后果不堪设想。
稽惠接着又说:“来人,拿了张大人的笏板,张大人年纪大了,也该颐享天年了。这京城中也是该有些年轻点的官了。牧卿,你那个在景州的弟弟,若是政绩不错,不如调入京中……”
牧青璞听到稽惠突然提到自己,抬头看了一眼稽惠,没有作声。
稽惠看牧青璞不接腔,将牧青远调入京城是从他拿到状元这个身份时自己就有的打算,此事倒不是很急。稽惠摸了摸下巴,略过了这个话题,继续说:“粮草先行,此时攻打玥虏出兵三路,各自都要有粮草,至于各自哪位大臣来负责……”
牧青璞竟打断了稽惠的话,他拿着笏板向前一步:“胞弟时任景州太守,景州距剑蓟颇近,剑蓟指挥使运送粮草一事,不如就交予他,陛下以为如何?”
稽惠没想到牧青璞此时会突然出声,他看着牧青璞,像是觉得有趣,笑了笑:“寡人前些日子还与贯云说起令弟,说他虽与牧卿同父,但脾性看起来倒不十分相似,今日看来,竟然是寡人我看错了人。”
稽惠的声音分不出喜怒,他对这群臣,调侃一样的说:“运送粮草可是个肥差,”他看着殿下因他这句话险些全部跪下的众臣,挥了挥手,“都起来!做这些诚惶诚恐的样子给谁看!运送粮草是个肥差,牧卿竟也动了心思,要将这个肥差交到自家人手里,寡人倒是没想到。”
牧青璞的语气不卑不亢,他抬头看着稽惠,一字一句的说:“陛下折煞微臣了。我大琪有数十年未兴兵戈杀伐之事,此时兹事体大,兵部尚书早知陛下今日朝堂上有此一问,与昨日晚上便开了通会,各地输送粮草的人选则是我与诸位大臣一同权衡定夺下的。”
牧青璞这一句话竟是把整个六部都拖下了水,站在朝臣最末端的沈澈听到他这话心中一震,说不清对牧青远有这么一个对他爱护有加的大哥是羡是妒。
九有殿响起一阵喧哗声,牧青璞平日向来谨慎有加,做事向来私密不透,从未像今日这般鲁莽过。牧青璞抿了嘴,他拿着笏板将同笏板一同握着的奏折向前走了一步,弯下腰:“这是臣昨夜写下的输送粮草的各地人选,最后究竟由何人担任何职,还望由陛下定夺。”
贯云看了一眼弯着腰的牧青璞,上前接过了那封折子呈上去:“陛下……这……”
稽惠的眼神晦涩不明,他接过贯云手里的折子扔在桌上,画风一转问在他身旁不远处立着的太子稽錱:“錱儿,你觉得如何?”
稽錱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低头说道:“父王的意思就是儿臣的意思。”
“你倒是个孝子。”稽惠乜了他一眼,稽錱因低着头没看见,站在殿下的钱不夷可看见了,他心中一惊,正想站出来说些什么,就看稽惠拿起桌上奏折猛地摔到地上:“寡人这几日时常身体疲乏,至于各地运送粮草由谁来负责,就全依着牧卿的意思吧。”
※※※※※※※※※※※※※※※※※※※※
抱歉上周卡文了拖了一下,啊这个完结后我再也不想写古风权谋了……好累…………
最近疫情严重,希望大家能保护好身体,健健康康的度过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