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金匠巷的青石板路上结着薄冰,李阿泉踩着积雪往家赶,袖中揣着半块冷硬的炊饼。巷口的老槐树落尽枯叶,枝桠间挂着几串冻僵的麻雀,像被人遗忘的纸鸢。他呵出白气,望见自家木门上贴着的褪色春联——“金炉点化千般宝,玉案修成万两财”,边角已被风雪啃得残缺。
推开吱呀作响的门,屋里传来女儿秀秀的咳嗽声。土炕上堆着三床补丁摞补丁的棉被,十岁的小姑娘正趴在矮几上,借着豆大的油灯临摹《金刚经》。砚台里的墨汁结了层薄冰,她握笔的手指冻得通红。
“爹,王婆婆说今冬的赋税又涨了。”秀秀抬头,鬓角的碎发沾着草屑,“咱家的金簪还没卖出去吗?”
阿泉喉头滚动,摸出炊饼掰成两半:“明日爹去城隍庙摆摊,准能遇上识货的主顾。”他望着土墙上挂着的金簪——簪头雕着并蒂莲,花瓣纹路细如发丝,是他花三天三夜打制的。可惜这年头,富人忙着囤粮,穷人连盐都吃不起,谁还买得起这劳什子首饰?
忽听得“咔嗒”一声,炕角的陶罐里传来异响。阿泉皱眉走近,见罐底躺着块拳头大的石头,灰扑扑的表面泛着幽蓝光泽。这是三天前他在城南河滩捡的,石头中央有条裂缝,像是被人用刀劈开过,裂缝里嵌着米粒大的光点,夜里会发出微光。
“爹,石头又亮了!”秀秀凑过来,眼睛映着蓝光,“像不像奶奶讲的南海鲛人泪?”
阿泉刚要说话,石头突然剧烈震颤,裂缝里的光点迸射开来,如流萤般在屋内游走。蓝光掠过灶台的冰碴,冰面竟泛起暖意;照在秀秀的冻疮上,红肿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阿泉惊得倒退半步,撞翻了桌上的铜烛台,却见烛光在蓝光中化作金粉,簌簌落在石头表面,裂缝竟开始缓缓愈合。
二更天,阿泉家的破窗纸透出幽蓝荧光,像有轮冷月悬在屋内。最先赶来的王婆婆扒着窗缝瞅,只见满室流光游走,桌椅床榻仿佛浸在琉璃盏中,连梁上的蛛丝都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猛地推开院门,尖声喊道:“李家闹仙光啦!”
霎时间,整条巷子的人都披衣赶来。阿泉抱着石头缩在墙角,秀秀躲在他身后,看着二十多个街坊挤在狭小的屋里,呼出的白气与蓝光缠绕。有人伸手触碰石头,指尖刚挨到表面就被烫得缩回:“暖乎乎的,跟揣着个小火炉似的!”
“这是菩萨显灵吧?”卖豆腐的张老汉合十作揖,“去年大旱,我在城隍庙求的签上就说‘神光满室,五谷丰登’。”
“不对,”打更的刘瞎子拄着竹杖凑近,“我听见石头里有水流声,像大河奔涌。当年我在黄河边上,夜里常听见龙王说话,跟这响动差不多。”
众人正议论纷纷,院外突然传来马蹄声。三盏气死风灯照亮雪地,穿皂衣的公差踢开院门,腰间的铁尺撞在门环上叮当作响:“听说这儿有妖物作祟?”
阿泉的手骤然收紧。石头的蓝光突然暗了暗,裂缝里的光点缩成豆粒大小,躲进他掌心的纹路里。公差头目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屋内的人群:“都散了!把那石头交出来,老爷要送去官府查验。”
“官爷,这是我捡的石头……”阿泉话未说完,就被公差踹在膝弯上。他跪倒在地,石头滚落出去,被公差用铁尺挑起:“好个妖物!敢在天子脚下兴风作浪——”
“慢着!”巷口突然传来喝止声。穿灰布道袍的老道士分开人群,腰间的葫芦晃出清脆的响声,“此乃先天灵宝,岂容尔等俗人亵渎?”
道士自称清虚子,云游至此,说一眼就望见金匠巷上方有青气冲斗牛。他从袖中掏出罗盘,指针在石头上方疯狂旋转,最终直指南方:“此石名唤‘分水玄晶’,乃大禹治水时所遗,内藏黄河之精、昆仑之魄。”
“道士骗人!”公差头目冷笑,“分明是妖物,快交去衙门!”
清虚子不慌不忙,从葫芦里倒出三滴清水滴在石头上。蓝光骤然大盛,竟在屋内映出幻象:滔滔黄河水奔涌而来,却在石前分成两股,绕过一间茅屋,茅屋周围的旱地瞬间抽出绿芽。街坊们惊呼出声,张老汉突然跪地磕头:“是大禹爷爷显灵!去年我家田被黄河水冲了,若有这石头,庄稼准能保住!”
公差头目脸色铁青,正要发作,忽听远处传来马蹄声。五骑快马踏雪而来,为首之人披着狐裘,腰间玉带嵌着七颗猫眼石——竟是应天府达鲁花赤的亲卫。
“大人有令,”亲卫冷冷扫视众人,“将妖物连同妖人一并带回府衙。”
阿泉被铁链锁住手腕时,石头突然剧烈震动,蓝光如利刃般劈开铁链。亲卫惊怒,拔刀砍向阿泉,却见蓝光化作水幕,刀刃竟被生生冻住。清虚子趁机拉住阿泉父女,往巷口的槐树后一躲,槐树竟如活物般张开枝桠,将三人护在中间。
“走!”清虚子低声喝止,“玄晶认主,此刻不逃,更待何时?”
三人在雪地狂奔,身后传来公差的咒骂与犬吠。秀秀冻得发抖,阿泉脱下棉袄裹住她,自己只穿单衣,却觉怀中的石头越来越暖,竟不觉得冷。清虚子引着他们拐进乱葬岗,荒坟间的积雪突然浮现出脚印,正是大禹治水时的特殊步法。
“当年大禹铸九鼎镇九州,”清虚子边跑边说,“此石乃九鼎之余脉,能分水气、聚民力。五十年前黄河决堤,我师父曾用半块玄晶堵住缺口,不想今日竟在你手中得见全璧。”
阿泉这才想起,父亲临终前曾说过,李家祖上是黄河边上的治水匠人,因得罪官府才逃到应天府。他摸出石头,裂缝已完全愈合,表面浮现出细密的水纹,像有一条微型黄河在石中流淌。
“前面就是长江渡口!”清虚子指着江面,“过了江,便是红巾军的地盘。”
话音未落,江心传来梆子声。三艘官船亮起火把,封锁江面。阿泉望着怀中的秀秀,她已冻得昏过去,小脸煞白如纸。石头突然发出强光,竟在江面上凝结出冰桥,冰层下隐约可见金色鲤鱼游动。
“快上桥!”清虚子推了他一把,“玄晶借了长江水精,只能维持半盏茶时间!”
冰桥在脚下咯吱作响,身后的官船传来弓箭破空声。阿泉突然转身,将石头高举过头顶,蓝光化作水墙挡住箭矢。他望见官船上的达鲁花赤,腰间正挂着半块与玄晶相似的石头——原来元廷早已在搜集治水灵宝,妄图镇压黄河水患,维系气运。
“爹,疼……”秀秀在怀中呢喃。阿泉低头,见她手腕的冻伤在蓝光中痊愈,却有血丝顺着指缝渗出,融入石头的水纹。他突然明白,玄晶认主需要代价,秀秀的血,就是打开灵宝的钥匙。
徐寿辉亲自迎出帐外,看见阿泉手中的玄晶时,眼中闪过泪光:“二十年前,我爹被元廷征去修黄河,临死前曾托人带话,说黄河底下埋着大禹的分水石,得之可得天下水脉。”
清虚子取出罗盘,指针在玄晶上方画出太极图:“元廷手中有半块‘定海神针’,乃当年忽必烈从南海龙宫盗来,与这‘分水玄晶’本是一对。若双晶合璧,可断天下江河,亦可聚九州水德。”
阿泉想起达鲁花赤腰间的石头,突然明白父亲为何至死未提祖上的秘密——元廷为得灵宝,早已杀尽天下治水匠人,李家能在应天府苟活二十年,全因玄晶一直藏在河滩的泥沙中,未被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