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什么酒都好。”
我很久没有喝酒了。从前过年的时候,谢壹总能从从灶王爷那里讨到人间的屠苏。谢壹对美食没什么概念,得了吃的也总是给我。他酒量极差,我基本上没有醉过,两轮就能把他喝倒,不过他还是愿意陪我。
谢壹喝多了就趴在桌子上,手撑着头看我,眼睛里的星辰泡了水,笑意里能够溢出流光来。我的房间只有一张桌子一片床榻,整个屋子还没有他白甲上的一片花纹精致,但是他笑一笑,陋室就亮堂起来。古人说蓬荜生辉,我一直确信指的就是这个样子。
这日子离我远了,现在想起还真是年少不识愁滋味。
“无常仙君?”王翦在我面前挥了挥手。
“嗯?”我眨眨眼,回过神来。
“该你了,讲一件你自己的事。”
我想了想,我不懂这个活人的游戏究竟有什么好玩。不过我也知道很多游戏都是越玩越有意思的,所以我决心继续,给出了一个诚实的答案。
“如果我不是见到你的第七天带走你,我就要进烛炉,然后魂飞魄散。”
王翦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没听你说过这个事?”
“如果我这么说了,你就会按时死了?”我毫不在意地一笑,“我作为鬼差,只有你死的时候和你的头七能够带你上奈何桥,你没按时死,我只能赶你本该头七的当口了。”
看到王翦的表情,我连忙补充:“你不用担心,即使我没成功,也不影响你投胎。”
王翦瞋目结舌,几次想要提问却欲言又止。他又恐惧又有些敬畏地看着我。
“你不害怕吗?”
“我不害怕。”
我想通过试炼,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无常鬼。我准备了很多,也尽了力,但这也不能保证事情一定会成。我不是个胆子很大的鬼,我害怕我师父,害怕奈落殿的神兽,害怕在地府再做一百年东躲西藏的小鬼。
但是我唯独不害怕烛炉。
我也不想魂飞魄散,只是我比谁都清楚,地府不是个有岔路走的地方,若是固定则已,若是想要有所行动,很多道路的尽头都是烛炉。
既然是我自己的选择,就没有什么后悔的。
总比被其他鬼的意愿推着走好。
“魂飞魄散之后,会怎么样?”王翦问道。
我怎么知道,消失就是消失,又没有谁能从魂飞魄散回来陈述一下感想。
“你不能一直问问题,你要喝酒的。”我突然机灵起来。
王翦将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然后豪气冲天地放下了酒杯。
“放心,我不会让你魂飞魄散的。”
“多谢。”
我和他碰了碰空杯,一人一鬼相视而笑。
王翦长长舒了一口气,再次开口的时候带了点抱怨的调调。
“靠,你这只鬼,也太实在了。一开头就把话题起得这么沉重,还怎么往下玩?”
“你也没有规定话题。”我对于这个游戏的信心越来越弱,我果然还是比较喜欢清楚的游戏规则。“那你说,应该怎么玩?”
“你这样也不是不可以,”王翦安抚地说,“只是不适合开头,开头一般轻松一点,比如说,你可以说说,你是从哪里学会英文的。”
“你觉得我说的是英文?”
王翦一愣。“你再说一次?”
“说什么?”
“真是神了!”他突然幅度很大地拍了下桌子,“你说完话,我就完全记不起你说的是什么语言了。”
我吃吃地笑,我们和人交流并不需要语言,毕竟我能够直接沟通到他们的灵魂。
“我说的不是英文,”我看着王翦脸皱成一团,强行想要记住我在说什么,不禁有了种多技能人才的优越感,“但是我可以说。”
王翦一副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好奇,“那你说我的名字,让我听听。”
特意说给他听感觉有点尴尬,但我还是迁就了他。
“Bruce.”
王翦竖起大拇指。“这个是你练出来的还是天生的?”
我倒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实际上,今天之前我也不知道我能说人话。“应该是做鬼的一部分。”
王翦的惊叹全部写在了眼睛里,但我觉得有部分是由于他喝了酒,开始有点飘了。这样看来,他的酒量也是一般。
“你还真是多才多艺。”
我不太会应对这么一连串的赞扬,“我只是存在得比较久,时间比较多。”
王翦又笑了起来,侧过头仔细打量着我,“看你的样子,比我弟弟大不了多少,就总忘了你至少是我爷爷辈的岁数了。”
“有吗?”
这话倒是解释了很多。我进无常殿九十五年,有不少资历不如我的鬼使依然一口一个“孩子”的叫我,我到今天才觉得他们可能是真的有点转不过弯,而不是在拿我开涮。
地府的少年人的确不算多,一是地府本来就趋向于给小孩子更多投胎的机会,二是很多早逝的人即使留下当鬼差,慢慢心智上也会出很多问题,可能这也是我不受待见的原因之一。
我有些看懂了王翦为什么明知我是来取他性命的勾魂使者,却总能留给我三分体谅,一分怜悯。他是从一个活人的角度来看待我的,在他的眼里,我原本也是一个早逝的人。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倒似乎只有人才能做到。
我又给我自己倒了杯酒,王翦看到我一口气喝了大半杯,便劝我慢点。不过他不了解我,别的我不行,喝酒我还真没有怕过谁。
“你问了我这么多,还没有说你的事。”我感觉他已经快要把游戏规则忘了。
王翦果然一拍脑袋,“没什么机会和鬼差大人聊天,不好意思。”
他现在把我推到这么高的一个位置上,我便不太好承认人间的东西对我来说也挺新鲜的。但是考虑到我一口气把“老式枪械与僵尸”打了个通关,好像也不存在“爷爷辈的鬼魂”的形象可维护,于是我也不耻下问。
“你们一飞船的人,去新的星球是要做什么?”
“我们,不过是奥林匹斯的小白鼠。”王翦哼了一声,“替人趟水,给人探路。”
我不解地看着他,“你既然这么想,为什么还要来?”
“要是讲这个,可就太长了。”他推脱道,嘴里咬着玻璃杯的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你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做吗?”
王翦呛了一口酒,他现在也喝得有点猛了,大概是想要陪我,这人真天真。
“突然机智一下,也是你们鬼的特异功能吗?”
王翦重新给我们两个倒上酒,我直接喝掉一半,他已经放弃跟上我的节奏了。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片,低头在手里自己端详了半天。我觉得他都快要盯着那纸片睡着了,才终于递给了我。
“她叫画仙。”
少女半坐在草坪上,身旁撑着一把桃花伞,白裙飘飘,梨涡里仿佛盈着蜜。在鬼的眼里,她也是看一眼就能甜到心里的姑娘。
“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福气降临到他的身上。”
“有多少人挚友,挚爱,妻子都能是同一个人。”王翦无意识地晃悠着酒杯,脸上冒出了一片甜丝丝的红。
“我就是这么幸运的一个人。”
“曾经是,这么幸运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