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放榜的程序非常严格。
考官们在阅卷后会先填写草榜,即初步的录取名单。
草榜填写完毕后,所有参与考试的官员会集中核对试卷和名单,最后按照录取名次填写正式的榜单。
填榜时,通常从第六名开始写起,直到最后一名,然后再从前五名倒写至第一名。
填完榜单后的第二天,榜单会在顺天府署或各省份的布政使司或巡抚署门前张挂,并由士兵看守三天后收缴存档。
乡试的榜单一般都是在九月初开始放榜,也被称之为‘桂榜’,又被称之为‘乙榜’,或者是‘乙科’。
顾青在这一次的考试,做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
那就是在考卷上写下了‘摊丁入亩’、‘火耗归公’、‘改土归流’之策。
要的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效果。
普通的对策肯定是无法在这七千余考生的乡试之中脱颖而出。
唯有如此,才能赌一把。
不成功,便成仁。
若是在崇正时期,又或者是在嘉靖时期。
这一张考卷肯定是零分。
但是,如今是万历时期,还是张居正还活着的万历七年,所以这三策对于张居正等人来说,绝对是锦上添花。
顾青确定自己有赌的心思,但是却也是做了一个完全之准备。
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他都已经占尽了。
顾青还是有信心这一次能成的,不至于说,写了之后,成不成直接交给老天爷。
赌,那也是要有着赌的资本,有着最大的胜算概率,才会下手啊。
果然。
乡试考试结束后的第五天。
张居正就让人暗自带着他到了一处清幽的庄园里面,询问摊丁入亩等政策。
毕竟,现在还没有到放榜的时间。
张居正若是正大光明地和顾青交流,等到放榜的那天,顾青若是高中,必定会有人弹劾他徇私舞弊。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根本就没有必要这么做。
不过嘛。
纸是包不住火的。
今年乡试一考生在考卷上面写出了‘摊丁入亩’、‘火耗归公’、‘改土归流’之策,引得整个内帘官们争相讨论,最终甚至是上表到了内阁一事,也是很快就传开了。
“你又给了老夫一个很大的惊喜。”
张居正今日的神色看起来似乎又好了一些。
不像是前段时间那般面色苍白,面容看起来还有一些黑瘦。
或许,顾青所写的‘摊丁入亩’、‘火耗归公’、‘改土归流’之策,让他看到了大明未来的希望。
所以整个人也就稍微有一些释然了,压在身上的担子似乎也感觉轻多了。
睡眠自然也就变好了。
顾青则是回道:“学生不过是拾人牙慧,在见到了张大人的新政之后,觉得还可以进一步的完善,毕竟,学生乃是农户之家出身,对于农户的情况最为了解。”
“如今大明地方上出现的土地兼并最为严重,犹如当年之唐朝末年,因为土地兼并之现象导致了兵田被侵吞,而府兵制也只能是被废弃,变成了募兵制。”
“甚至是到了后来,土地兼并促使了藩镇割据的局面出现,断了大唐的根基。”
顾青这一番话,倒是让张居正有一些意外了。
“唐亡,难道不是亡于唐玄宗吗?”
顾青回道:“唐玄宗的晚年昏庸,放权于丞相,又猜疑太子,宠信安禄山,只不过是其一。”
“这是唐朝走向没落的转折点。”
“而在这之后,唐朝逐渐失去了对地方上的把控,失去了兵权,才彻底走向了灭亡。”
张居正点了点头。
这个点,他其实也能看得到,但是从顾青的口中说出来,就又是一层意思了。
而顾青则是继续道:“张大人,在学生看来,明朝距离亡国也已经不远了。”
张居正一听,直接剧烈地咳嗽了一下。
“咳咳……。”
顾青愣了一下,然后连忙起身,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喝了几口,这才缓解了一些。
“你可知道,你这一言,可谓是大逆不道也?”张居正抬眼看了看顾青。
顾青却很真诚地回道:“学生知道。”
知道你还说?
张居正疑惑了。
顾青认真地看着张居正,解释道:“张大人,学生当初就有言,这大明新政推行多久,就要看大人能活多久。”
“便是大人活的久一些,却也未必能够一直推行下去。”
“因为陛下终究是要长大,是会执掌天下的啊!”
张居正一听,就沉默了。
他看好的申时行、王国光,甚至是和他狼狈为奸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都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在他们看来,自己这些人似乎已经拿捏了小皇帝朱翊钧。
但是唯有作为帝师的张居正如今感觉出来了,朱翊钧已经慢慢地拥有了自己的想法,也有了自己的情绪,变得不那么听话,也不是那么的让人放心了。
他很想要告诫冯保,做人留一线。
朱翊钧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位十岁的幼帝了。
今年,朱翊钧已经十七岁了。
他已经成为了少年郎。
不仅如此。
朱翊钧也于去年举行了大婚。
我们不能再把他当做是幼帝看待了。
可是,张居正不能直接和冯保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旦冯保感觉到朱翊钧超出了他的掌控,必定会心存芥蒂,甚至是还会做出一些什么疯狂的举动。
张居正对万历帝其实也有着不一样的感情。
毕竟,朱翊钧登基为帝的时候,才十岁啊。
是张居正教导了这七年的时间,也正是因为朱翊钧登基为帝,张居正为帝师,把持朝堂,推行了新政。
所以说,张居正的内心之中也很矛盾。
可这一点,似乎没有人主动地在他的面前点破。
顾青是第一人!
顾青自然是要点破的。
这大明没了朱翊钧,还能再立一个皇帝。
可若是没有了张居正,那就真的要亡国了。
他顾青以后的路,就会有着更大的阻碍。
毕竟,没了张居正的朱翊钧就好像是没了一个枷锁,彻底地放飞了自我。
能从宠信张居正,把他抬到了内阁首辅、帝师,甚至是大明文忠的位置上,却又在张居正死后,突然之间恨之入骨。
这种君王,也只有张居正活着,才能慢慢地磨一磨。
就算是以后,张居正病逝。
最起码,留下来的不是一个彻底没救了的烂摊子。
张居正深呼吸一口气,强撑着身子,让自己保持着清醒,紧紧地盯着顾青。
眼神之中,露出了复杂之色。
“你是第一个在老夫面前,说这些话的人。”
“老夫如何不明白,可是……。”
张居正还是不想放权,还是觉得这大明也只有他才能挑得起两京一十三省的重担。
“张大人,盛极必衰、物极必反。”
“如今新政已经实行七年,可大人听过这天下士农工商们对于新政的心声嘛?”
“大人又曾听过陛下的心声嘛?”
“大明不是大人一人之大明,是陛下、是朝野诸公,是大明天下人之天下啊。”
“大人想要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可大人有没有想过,大人的身子骨还能撑几年呢?”
“一旦大人有个什么意外,这新政还能实行下去吗?”
“便是朝堂之上有着申大人、王大人等忠臣,可大人便觉得当今之陛下,以后还愿意一直践行着大人之新政吗?”
张居正看着顾青微微蹙眉,他实在是无法想象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郎,一个才刚刚参加乡试的学生,竟然能够有如此长远的目光,甚至是对当今陛下还有一些了解。
可是,他从未见到过当今陛下呀?
“你未曾见过陛下,为何会对陛下有如此之看法?”张居正的声音已经有一些沙哑了。
他原本只是为了‘摊丁入亩’来的,可这一见面,顾青便是又甩出来让他心惊肉跳的问题。
张居正也是第一次见到比他还要激进的人。
顾青假装叹了一口气,回道:“唉,大人,当年之学生便是如此啊,从记事开始便跟着阿姐一起下地干活儿,看着堂哥去县里识字读书,被人称之为大郎。”
“八岁之时,我也曾对堂哥羡慕不已,不知所谓地提出了要读书。”
“母亲却面露难色,而阿爷则是让我好生地跟着阿姐捡麦穗、除草,大伯更是直接说,我不是读书那块料。”
“十二岁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成为了家中的一丁,每日的活儿,和阿姐不相上下。”
“以前,阿姐还能帮衬着我,后来,农活儿越多,阿姐也帮不过来。”
“学生却更想要读书,并非是觉得种地很苦,而是看到父亲、母亲、阿姐很苦,想要改变现状,想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而读书便是唯一的路。”
“可是,这条路只能是堂哥在走。”
“学生若想要读书,除非家中再多几十亩地,又或者是大伯高中秀才。”
“后来,大伯玩物丧志、好赌成性,出了意外。”
“父亲、母亲跪在了阿爷面前,求着他,供学生读书。”
“学生若非十二岁那年开始读书,从而明白许多道理,此生怕是也会积怨啊。”
顾青的意思就是,皇帝朱翊钧和他早年的遭遇差不多,人微言轻,做什么都不被允许,被人操控着。
要不是后来有了机会读书,走出了这个牢笼。
那他可能一辈子都被困在里面,时间长了,肯定会心怀怨恨。
朱翊钧又何尝不是呢?
他也是因为年幼而人微言轻,然后被李太后、张居正、冯保三人操控,如今七年过去。
朱翊钧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十岁的幼帝,他已经十七岁了。
李太后、张居正、冯保三人又能活多久,又能操控多久呢?
张居正又一次被顾青这种犀利的话题给干沉默了。
那些个御史也弹劾过他专权。
可是,那时候的张居正只是觉得这些人乃是反对他的新政,并不当作一回儿事儿。
顾青不一样。
他写出了《货币论》这种真知灼见。
又写出了‘摊丁入亩’、‘火耗归公’、‘改土归流’这种良策,算得上是和他是同道中人。
张居正原本还想要培养顾青为接班人呢。
然而,顾青却在第二次和他见面的时候,直接提出了这些个犀利的问题,指出了他新政的弊端,甚至是也指出了他专权的问题。
张居正这一次并没有反驳,也没有觉得顾青说的太过,让他十分的‘不舒服’。
他现在确实是不舒服。
但是这种不舒服,并不是觉得顾青在指责他,在骂他。
张居正很明白,顾青说的都没有错。
也正是因为没有错,过于直白,反倒是让他的内心有一些不舒服。
“咳咳,那你可曾想过,老夫已经没了后退的路?”张居正沉默了一会儿,轻咳了几下,问道。
顾青回道:“张大人,谁说你没有后退的路呢!”
张居正愣了一下,看着顾青,他第一次在一个少年郎的身上,看到了很多人的影子。
“你有何策?”
顾青回道:“大人,一个活着的张居正,一位死了的内阁首辅张居正,是不一样的。”
这大明终究还是要交到朱翊钧的手中。
也终究还是要落在年轻一辈的读书人手中。
新政再怎么好。
那也要能够一直实行下去。
只有十年的万历新政是无法改变大明亡国之路的。
张居正一死,带来的连环反应实在是太大了。
不仅仅是新政被推翻了,又回到了嘉靖末年的那个明朝,甚至是连嘉靖末年都不如。
还有各方面的连环反应,比如抗倭名将戚继光也受到了牵连,比如申时行、万国光等人,又比如,那些阿谀奉承之辈趁机上台等。
看看后面的大明成了什么样子?
万历三大征。
萨尔许之败。
这时候的大明朝,只有中年时期的朱元璋来了,再用他那开局一个碗,装备全靠打的能耐,重塑汉统。
顾青的建议那就是还政于朱翊钧,但是却又不是全还了。
总要让十七岁的朱翊钧尝到做皇帝,执掌天下的滋味,最起码,在他已经有了自尊的意识之后,要给与足够的尊重。
毕竟,他是大明的皇帝,是这个皇权之上的时代的九五之尊啊!
哄好了朱翊钧,一切都好说。
哄不好他。
那一天翻了脸,就真的欲哭无泪了。
张居正活了这么多年,能从嘉靖到隆庆,再到如今的万历,自然也算是一只老狐狸。
只不过,有时候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再加上顾青又是纵观整个历史,看了万历十五年,两者自然没有什么可比性。
张居正是张居正。
顾青是顾青。
张居正以为自己把朱翊钧教导的还算是不错,也以为,自己找到了申时行、王国光这样的接班人。
怎么也会把新政一直推行下去。
然而,顾青却直接告诉他。
事实并非如此。
他以为的都是他以为罢了。
张居正又又叒地被顾青给干沉默了。
说白了。
就是有一点儿破防了。
顾青继续道:“若想要让新政推行下去,让大明中兴,挽大厦之将倾,必须要建立一个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遵守的规则。”
“就算是少部分人有着反对之声,可是他们翻不起大浪。”
“一个上到九五之尊,下到黎民百姓们都能承认,也都认为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良策,大家都能够各安其命的规则。”
“唯有如此,便是皇帝、张大人等等一代人一代人离去,新政依然还在。”
“就像是这施行了千年之久的科举之制一样。”
“便是改朝换代,也依然会沿用。”
“而非人亡政息。”
张居正喝了一杯热茶,压了压,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保持着清醒,思考着自己和顾青这一次见面,又是如何谈论到这个沉重的话题之上的。
似乎……好像是从顾青的那一句大逆不道之言开始。
不得不说,这位少年郎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
而能写出《货币论》的人,若是没有那几分胆量,便是想到了书上的那些知识点,却也不会写出来吧?
张居正沙哑着声音,回道:“你说的不错,也是第一个在老夫的面前说起这些话的人。”
“可你也应该知晓,过刚易折。”
“你如今这般,在老夫面前激进进言,应该也有着自己的一番打算吧?”
顾青很诚实地回道:“回大人,学生确实是有着自己的一番打算,如今之大明因大人之新政,似乎有中兴之象。然则,学生却从大人的身体状况看出来,这新政似乎维持不了几年。”
“便是有着申大人等主持大局,可这天下反对新政者太多,还都是士绅,这些人若是联合起来,足以让申大人等人难以招架。”
“再加上陛下……。”
“学生以这些情况,推演出来几条路,到时候,走哪一条,便视情况而定。”
张居正没有想到顾青竟然真的回答了他的问题,也真的有自己的打算。
甚至是还推演出来了几条路。
当即想也不想,问道:“那几条路?”
顾青便回答了自己推演的几条路。
第一个就是最好的结果,第二个则是不好不坏的结果,第三个则是最坏的结果。
好的结果,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不好不坏的结果,也有办法去补救。
而最坏的结果,那就只能是尽力挽救,没了新政,那就直接动刀,一刀一刀切掉几个毒瘤。
能为大明续几年是几年。
若是以前的张居正对顾青的刀,绝对有一些兴趣,也觉得这种方法适合他。
而如今的张居正却觉得顾青有一些激进了。
多少有一些少年意气用事一样。
这种方法自然是不可取,最好的办法应该是步步为营,壮大自身,掌握绝对的权柄,再温水煮青蛙,慢慢地动刀子。
不然,就会步入他的后尘。
和他的新政一样,人亡政息。
大明依然还是会走向亡国之路。
“咳咳,非也,非也,你既然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应该想出最好的应对之策,而非这般雷霆手段,须知道物极必反,你这样和老夫的新政,又有何分别呢?”
张居正摇摇头,觉得顾青所想出来最坏的结果,却没想出来最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