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七年,九月初九。
乙卯乡试的放榜日到了。
乙榜会从顺天贡院由士兵一路护送,前往顺天府衙的署门前方的唱经楼那边,挂起来。
先从第六名开始公布,最后才从第五名到第一名。
所以,解元之名也就留在了最后一个公布。
而当顾青这名字在最后一个被公布出来的时候,顺天府衙外面的学生们又觉得这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毕竟,顾青可是编撰出来《算学新解》、《货币论》的名士啊!
他为今年乡试的解元,算得上是实至名归。
九月中的时候,顺天府秋光正好。
桂花香气透顺天。
寻常的千日红、木槿花、秋海棠,处处可见。
要说起来,自永乐移京之后,经过这么多年对于京师的开发和发展,使得如今的顺天府也算是有了京师之地繁华之盛茂。
只不过,顺天府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处于中原之东北,相当于是苦寒之地。
所以,很多花到了这边儿,多少有一些水土不服。
最后有一种花,倒是在顺天府这边开的非常好,也就因此成为了顺天府最有名的花。
海棠花在明朝时期的顺天府非常受欢迎,成为著名的观赏花卉之一。
海棠花小枝粗壮,呈圆柱形,叶片椭圆形至长椭圆形,边缘有紧贴细锯齿;花序近伞形,花瓣卵形,基部有短爪,白色,在芽中呈粉红色;果实近球形,成熟时为黄色。
海棠花不仅观赏价值高,还具有一定的药用价值,可以治疗风湿、痢疾等病症。
海棠花在中原的种植历史悠久,早在先秦时期的文献中就有记载。
到了汉唐时期,海棠的栽培技术有了明显提高,种植面积也大为增加。
明朝永乐移京之后,发现在这顺天府的土地上,海棠花的长势最好,所以就广植海棠花,海棠成为著名的观赏花卉。
明代《大都杂录》记载,大都兴圣宫外植有百株海棠,三月花开时,后宫佳丽在此赏花,满园飘香。
此外,许多寺庙也种植海棠,成为人们春天赏花的好去处,其中广安门外的韦公寺比较出名。
而此时也正是海棠花盛开的时节。
潮白河岸边,一片青布围起的帐次中,丝竹之声徐徐而出。
这里乃是一处幽静的庄园。
在青账的外面,还站着一些身材魁梧的家丁,彰显着坐在青账之中的主人,必定是非富即贵。
此人正是内阁大臣张四维。
张四维自万历三年便进入内阁办事,这些年来,政绩不多,但是他原本的家庭可是富贵无比。
传闻,此人为了能够进入内阁,可是没少给张居正送礼。
而张四维从小生活在富裕的家庭里面,自然是养成了附庸风雅的习性,家里养的乐班,在顺天府城中,也是极有名气。
伴着煦日秋风,看着舞姿娉婷,斜倚在软塌上的内阁辅臣悠然自得,已经是超脱于滚滚红尘之外,带着几分逸气。
“大人。”帐帘一动,给事中杨四知走了进来。
“什么事?”张四维一边问着,一边一挥手,示意乐班退到外面去。
“乙榜已经出来了。”
张思维没吭声,等待着杨四知继续。
“解元果然不出所料,乃是国子监监生顾青。”
当初,顾青的乡试考卷可是直接惊动了内阁,张居正、申时行两人更是直接拍板子,定下了满分。
张四维就知道,张居正这是看上了顾青。
而那顾青也确实是有几把刷子。
张四维倒也很佩服顾青,十八岁的年龄,却能编撰出来《算学新解》、《货币论》这样的书籍。
如今又写出了‘摊丁入亩’、“火耗归公”、“改土归流”这样的良策。
特别是《货币论》,因为张四维的本家乃是商人,所以,在他看来士农工商本就是同等重要。
而《货币论》里面的一些知识点,也让他受益匪浅。
张四维呵呵笑道:“听闻,那顾青已经高中小三元吧?”
杨四知回道:“江浦县县案首、应天府府案首、院案首,已得小三元之名。”
张四维一摊手:“小三元、大三元,古往今来有几人?张居正做事向来如此,不做便是,一做就必定锋芒毕露。”
在他看来,张居正是想要让顾青获得小三元、大三元之名,从而成为他新政的接班人。
这一点,实在是太明显不过了。
杨四知则是从衣袖里面掏出几撘纸张,上面都是今年乡试之时,解元、亚元、经魁的考卷。
“这个洪世弼,也就第三等的水平,言之无物,写得好看而已。”
“看来,顾青这位解元确实是实至名归。”
“便是让人去弹劾,怕是也会适得其反,甚至是因此给顾青扬名,落了下乘。”
但凡有点眼光的官员,都不会说顾青的文章一派胡言乱语。
顾青在文中表现出来的见识和才干,足以让他这等老于事功的内阁辅臣都感到惊艳。
三策之中的任何一策,那都是良策。
如今,新政之风盛行。
大家也都经常讨论新政,而得‘摊丁入亩’、‘火耗归公’、‘改土归流’之法,必然是如获珍宝一样。
张四维也不得不羡慕了,“张居正这是找了一个非常不错的接班人啊。”
“顾青年不过十八,他便是进入内阁,也需要十余年的资历才可吧?”
内阁可不是那么好进去的。
顾青就算是有着经天纬地之才,那也需要功绩,需要从一个翰林学士等七品官开始,便是再高一点,那也要熬。
哪有二十几岁的内阁辅臣?
“糊涂!”张四维哼了一声,“顾青年不过十八,当今陛下呢?”
杨四知顿时瞪大了双眼,想明白了这问题的关键。
“原来如此,大人当真是远见卓识,下官佩服。”
张四维叹了一口气。
顾青现在十八岁,陛下如今十六岁。
都是大好的年岁啊!
张居正在内阁说一不二,在大明更是一手遮天。
他们这些人想要有一些作为,那是难上加难。
张四维如今已经不怎么听张居正的话了,就像是今日一样,明明是乙榜放榜的日子。
他应该坐镇在文渊阁那边,好帮忙张居正主持一下乡试的大局。
但是,张四维却直接来了潮白河这边欣赏着秋日的潮白河,甚至是还把自家的乐班给带来,一边听着丝竹之音,看着歌姬之舞,悠闲地钓着鱼。
张居正对于张四维这种明捧暗讽的态度,也有一些不满。
但是,张四维当初却又经常送礼,‘夺情’之时,又是极力挽留他,为他说情。
张居正对于这一老臣,也没办法。
只能是听之任之。
“但顾青不过弱冠之龄,往后年岁还长,谁也无法预料……”杨四知还想争辩,但在张四维严厉的眼神中,声音越来越低,渐渐不敢再说。
张四维冷哼一声。
若顾青也如那申时行、王国光也就罢了。
毕竟,申时行有着谦谦君子之风,小事不糊涂,大事却无张居正的武断之心。
这样的人,很容易就能够让他滚下去。
而顾青不一样。
张四维也是暗中打听过的。
此人十二岁才读书,距今也不过五年。
却能编撰出《算学新解》、《货币论》,提出‘摊丁入亩’、“火耗归公”、‘改土归流’之策。
传闻,顾青当初去应天府参加府试之时,考试之前,还带着同窗好友走遍应天府府城,和三教九流交谈一二。
后来,才得以在府试之中脱颖而出,得到了汪宗伊的赏识,引荐去崇正书院读书。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识,更有如此胆识,也有如此心性。
长大了,那还了得!
但若是当真以为年纪轻轻,能力就会不足,那就是太蠢了。
嘉靖、隆庆、以至当今万历三朝,有多少官员不是步步超迁,磨勘三年并一年,最后一步登天的?
“诗赋做得再好,若无治事之才,也不过是进翰林院做待诏的命。而如顾青这般于政事上有长才的,日后才有资格入学士院。”
“此人又得张居正赏识,若是成了圣上的陪读,便能更早地进入圣上的视野之内。”
“不过今年,得圣上器重,犹如第二个张居正,也未尝不可。”
杨四知一听,心下其实也很羡慕。
他要是有顾青这般文采就好了。
十二岁读书,十八岁为解元,接下来就是会试和殿试。
以张居正的手段。
必定是小三元、大三元全拿了。
往后,史册之上,也会留下一名。
便是从此不得志。
那也是有着万历大三元之名。
“张居正最近身体有恙,未来到底如何,确实不好说,所以,我们要有准备。”张四维抬眼瞥着杨四知,“圣上也已完婚,是时候该站出来主持大局了。”
杨四知闻之颜色一变,抿了抿嘴,道:“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
张四维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让杨四知离开。
他一直都是以退为进,暂避锋芒,想要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但是张居正锋芒太盛了。
好在,最近一段时间,他看出来,张居正身体有恙,似乎抱病在身,气色比较差。
若是能一病不起。
那是再好不过了。
人生在世啊。
有时候,就要看谁能活得久。
上善谋国。
可如今这世道,唯有谋己才是正道。
不过顾青越是出色,就越是危险,能看出他潜力的不只是张居正和自己。
现在要找他错处的人,怕是不会太少了,并不需自己多事。
伸手在金丝楠木的小茶几上敲了敲,退到外面的乐班家伎便近前来,将方才停下来的歌舞继续下去。
修身养性、方成大道。
至于朝堂上勾心斗角的烦心事,还是让别人头疼去吧,
秋风习习,潮白河河畔,张四维白发银簪,怡然自得。
轻轻击掌,为曲乐伴奏,重又开始欣赏起家记的妙丽歌舞来。
而也在这一日的乙卯乡试放榜之日。
却又有另一件事情发生。
那便是当朝国子监祭酒王锡爵之女王焘贞在直塘,白日飞升。
顾青在国子监的时候,也听说过昙阳子之名。
又一次,还随着王锡爵一起前往道观,见过一面。
甚至是听过昙阳子讲述儒释道一体之说,确实是有几分涵养,能把三家之说融会贯通之人少之又少。
顾青对于王焘贞也是比较佩服。
不过嘛。
对方有一些话语听起来,却又似乎是愚昧无知一样。
辟谷修仙。
若是这世上真有仙神,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更不会有那么多的人间惨案。
用某个人的话来说,他们一直都没上班。
所以,顾青也只是去了一次。
后来就一直搞自己的《算学新解》第四册,还有《货币论》。
辟谷修仙自然是比不上格物致理。
所以,这一次的乡试,王锡爵并没有主持,而是带着人去苏州那边,给自己的女儿主持飞升典礼去了。
京师不少人也都跟着一起去凑热闹。
而今年这一乙榜,似乎也显得不是那么的有热度了。
毕竟,大家谈论更多的还是王锡爵之女王焘贞,如今的道号昙阳子白日飞升一事。
至于是不是真的白日飞升,那就只能说见仁见智了。
乙榜贴出已经过去了三曰,而再过五天就是新晋举人们参加鹿鸣宴的曰子。
到时候,主考官、阅卷的内帘官们,还有乙榜的四百位学生,都会参加鹿鸣宴以庆贺。
不过嘛。
也不知道是谁吹起了风声。
便是顾青在考卷上写下的三策,也被有一些人认为是妖言惑众,甚至是亡国之策。
毕竟,‘摊丁入亩’触碰的便是那些大地主们。
他们手中的地非常多,若是施行了摊丁入亩,到时候就要缴纳更多的赋税。
对于他们而言,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良策,而是要抢他的钱的抢钱之策。
所以,自然是开始反对起来。
这些人自然也能找到一些关系,特别是士绅们,那自然也不愿意,便有撺掇一些学生,给顾青泼污水。
文人心思坏起来,本就是没有底的,几千人围观一篇文章,轻而易举就能戳得漏洞处处。
更不用说,顾青铤而走险写出来的考卷。
争议本来就比较大。
这一下子,就好像是让那些年年考、年年不中的学生们找到了一个宣泄自己对科举考试不满的一个口子一样。
那是使劲儿地喷啊。
“什么摊丁入亩?”
“简直是亡国之言!”
“若是真的用了这国策,大明离亡国也就不远了!”
清风楼楼上,管象章给身边愤愤不平的同窗好友程可达到了一杯酒,顺便出言安抚着。
“程兄,慎言。”
“今日也就你我二人,若是被外人听了去,传到了圣上耳中,可就有大罪过了。”
程可达喝了一杯酒之后,面色微微有一些潮红。
说实话。
他们以前学顾青编撰的《算学新解》的时候,还十分佩服,一位读书仅仅两年不到,就能够写出这般新学来,还是十五岁的少年郎,当真是后生可畏。
也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神童。
再后来,初见《货币论》也是一样,未曾想到一个小小的货币,竟然暗含那么多的道理。
可后来,有人又说货币论乃是妖言惑众,乃是一派胡言。
管象章、程可达这样的读书人。
就好像是很多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又或者,他们知道一些,却也还是处在一个信息茧房之中。
很多时候,都是人云亦云。
根本就没有太多自己的主见。
再加上,嫉妒之心,就是让人变得失去了理智,原本还很佩服顾青的才学,结果又因为这件事情,开始对顾青写出摊丁入亩这些个策文,却能获得解元一事而不满。
说白了。
那就是自己寒窗苦读十年,却不如顾青读书七年。
“唉,这世道,我们这些个寒门士子,很难有个出路啊。”
程可达灌了口闷酒,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
要说他和顾青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那也没有。
要说真的对顾青考中解元有什么不满。
好像也没有。
只不过,随着这几天,不少学子觉得顾青所写的摊丁入亩之策,并非良策,却被视为良策,得以解元之名,纷纷不满。
他也就转而开始跟风起来。
当然,也是因为科举考试算得上是所有读书人唯一的路,正是为了科举考试而读书。
可寒窗苦读十年之久,却是年年考、年年不中。
三十年的老学究,五十年的老秀才,六十年的老童生,大有人在。
这就是一条不归路。
一旦踏上之后。
很难回头。
便不说今年乙榜的解元顾青。
就是这状元,哪一年又没受到过非议呢?
顾青也就只能是宅在国子监继续看书,准备着会试考试,外面的一众议论。
那都和他无关。
然而,质疑之声越来越大,最终还是吹到了这国子监。
顾青直接就被堵在了食堂这边。
国子监祭酒王锡爵去参加自己的女儿白日飞升之礼,还没有回来,并且也都在了国子监的几个司业、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