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紫禁城中出来,便已是酉时。
再等到顾青一人独自回到国子监的时候,二更的更鼓都在大街小巷中给敲响。
又复盘了一下今日见到朱翊钧时候的表现,又想了想往后的局面。
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别看当今皇帝朱翊钧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就觉得随便糊弄一下就可以过去了。
他可是从小缺爱,后来又被李太后、张居正、冯保三人严格掌控的提线木偶。
心性上已经出现了和普通的十六岁少年郎不同的一面。
或者说,从小缺爱,造成了他薄情寡恩的性格。
这样的天子,才是最难应对的。
顾青又是第一次和万历帝朱翊钧见面,在行为上、语言上都要斟酌一下。
就算是夸夸教,那也要恰到好处。
冯保等人就算是把万历帝朱翊钧掌握在手心,那也不会是一点儿好脸色都没有。
相反,冯保肯定是可着劲儿地哄着朱翊钧。
甚至是比他顾青还要会哄。
所以,顾青能做的就是在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至于在万历帝朱翊钧的心中,留下了什么不太好的一面。
而到了第二天,顾青却接到了来自于申时行之子申用懋的请帖。
午后,顾青应邀前往风满楼。
申用懋如今也是十九岁,也就比顾青大了一岁。
也是参加了今年的顺天府乡试,登上了乙榜。
“申兄。”
顾青进入风满楼的时候,发现这里静悄悄的,这会儿可是午时左右,也算是饭点的时间。
却不见几个人,想来,应该是申用懋包场了。
申用懋笑了一下:“久闻顾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气质非凡啊。”
“申兄谬赞了”顾青淡然地回了一句。
“顾兄,这位乃是太岳公之子张敬修、张懋修、张简修,这位是吏部尚书王大人之子王兆河。”
此时的张敬修已经二十八岁。
还是一个举人的身份。
也将会在万历八年的春闱之时,考中进士。
二十一岁的张懋修则是一同参考,成为了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的状元郎。
至于张简修如今已经蒙荫为锦衣卫指挥佥事。
当然,还有一个已经在万历五年考中丁丑科第一甲第二名进士,榜眼,授翰林院编修的张嗣修并没有到场。
顾青则是一一行了个见面礼。
他心下也明白,这就是以张居正为首的朝中关系网的二代们。
“说起来,我们还要感谢顾兄,编撰出来《算学新解》,让我等在算学一道上能够有所精进。”张敬修这会儿都已经蓄胡,算是他们这些人之中年龄最大的那位。
顾青略微有一些谦逊地回道:“这也是顾青的荣幸。”
申用懋笑着道:“我们都坐吧,此番也是为了祝贺顾兄高中解元,以后在算学一道上,还有什么不解之题,倒是要多多叨扰顾兄了。”
“不敢当。”
顾青如何不知道,他们弄这一场宴会,为的也是想要提前投资。
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这在什么时候都是非常实用的。
没有谁愿意给自己树立太多的敌人。
便是张居正也不想,只不过,他没有办法,新政之法触碰了太多人的利益。
想要革除弊政,那就必须要清除掉趴在这大明的江山国祚上吸血的蛀虫们。
可是,这些个蛀虫并不是那么好清理掉的。
顾青很明白这一点。
古往今来的自上而下的变法,没有几个能成功的。
若要变,除非是变得彻底一些。
又或者是以强硬的手段,就好像是武则天一样,不必心慈手软,直接杀出一条路来。
顾青看过万历十五年,也知道张懋修等人的命运。
在他们这些人之中,最终还能站在那里的,也就只有一个申用懋。
此人在崇祯时期也算是一位良臣。
只是很可惜,崇祯不会用人。
“家父倒是也多有推崇顾兄的《货币论》,说是其中暗含着治国理政之道。”
“若论悟出其中之道理,便是以后为官一方,也能治理好一地。”
“某看了五遍,却还是悟不出来。”
“此番,倒是还想要请教一二。”
“可不敢说请教,敬修兄有什么疑虑,尽管问来,顾青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顾青就知道,自己参加这种宴会,必定又要给人讲课了。
好在,他也有所准备。
对于张敬修、张懋修、申用懋等人提出来的问题,也都能一一讲解,让他们能够听懂。
甚至是到了后面,直接用一个县来举例子。
“一县之地,一共有十二个乡,七十六个村,想要治理好一县之地,首先就是要确定,本县的基本情况。”
“想要确定本县的基本情况,自然是从士农工商开始。”
“有多少士族、多少农户、多少工匠、多少商贾,再从田地开始,需要知道自己的县有多少亩地,粮食的产量如何,能承担多少赋税。”
“在之后,便是本县有哪些产量很高的特产之物,比如,本县适合种植棉花,棉花的产量是其他地区的几倍,那便要合理种植,不能全种,而是找到适合种植棉花的田地,进行定点。”
“……”
货币论里面的重要的点,其实是银行。
只不过,银行在这个时期想要推广开来,会是一个非常非常难的事情。
甚至是比张居正的新政还要难。
毕竟,这是一个全新的机构,里面涉及到了太多的东西。
其中一点就是安全性。
那么多的钱财存放在银行里面,没有一个完全的安保措施,就会经常发生抢1银行、偷1银行的案件。
长此以往,百姓们也就对银行失去了信任。
一旦信任危机出现。
银行必定面临着倒闭。
顾青在写《货币论》之前,也想到过这个问题。
但是他觉得,建造银行的可能性,甚至是比不过大力发展火器,提升大明军队的实力,要来的实在一些。
张敬修喝了两口酒,对于顾青讲述如何治理一县之地,那是头头是道,也是佩服不已,随后开口道:“家父这一年多来,也时常夸赞顾兄之才,如今得以听顾兄以一县之地来讲述货币之论,从而让我等知晓何为治、何为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啊!”
他们这些人也总算是明白为何家父会称赞顾青了。
也总算是对顾青写出了《货币论》这种言论而佩服。
确实是有着几把刷子。
同龄人之中,也确实是无人能及。
而顾青也发现,在这些人之中,申用懋、张懋修两人的理解能力比较强。
申用懋能够成为崇祯时期被人推崇的良臣,自身的能力也确实是不差。
而张懋修能够成为万历八年的状元郎,也确实是有几分才学在身。
又过了一天,便是鹿鸣宴之日。
此宴三年一次。
在科举考试之中,除了鹿鸣宴,还有一个最高规格的恩荣宴。
恩荣宴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琼林宴’。
宋朝时期,琼林宴因为在琼林苑举行,所以也就有了琼林宴之称。
等到了明朝时期,殿试之后举行的宴会,就改名为恩荣宴。
鹿鸣宴在乡试之后。
恩荣宴在殿试之后。
所以,鹿鸣宴也就只不过是乡试的主考官们和乙榜的新晋举人一起参与的庆祝宴会。
恩荣宴则是会有皇帝亲临参加的一场庆祝宴会。
宋朝的苏轼就曾写过一首《鹿鸣宴》。
连骑匆匆画鼓喧,喜君新夺锦标还。
金罍浮菊催开宴,红蕊将春待入关。
他日曾陪探禹穴,白头重见赋南山。
何时共乐升平事,风月笙箫一夜间。
而顺天乡试的鹿鸣宴则是在府衙之中举行,这里有着一个比较大的场地,可以容纳几百人。
直接摆上桌子,再从几个樊楼那边早早预定酒菜,等到这一天,由差役等人忙前忙后布置好宴会场地。
到时候主考着朝服,会同各官先行谢恩礼,然后依次入宴。
新科举人鼓乐导入,谒见主考等官后入座。
每年都如此。
并无太大的变化。
顾青双目所及,前来顺天府府衙参加鹿鸣宴的学子,几乎每一个新科举人都是兴奋难耐的表情。
前世也是一路考过来,后来又一路上进。
今生经历过县试、府试、院试,再到这乡试,其实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院试那一关。
多少还有一些紧张和担心。
毕竟,若是不得一个秀才,便要又等一年,可张居正那身子骨,根本就不给他这一年的时间啊。
之所以紧张,更多的还是不想让自己的谋划出现了太大的偏差。
再加上,尽管投生于此已有七载,想要融入这个时代的民风人情,依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一个接受了五千年文化的熏陶,一个看过了万历十五年的书籍,知晓这个时代的发展。
一个见到了电、见到了网络,用过手机,看到过高楼大厦,坐过飞机,享受过现代化、高科技的人。
来到了这个时代,是不可能完全就把自己当做是这个时代的人。
说白了。
顾青就是一个外来户。
而他这位乡试的解元,自然是走在了最前面。
当乐师开始奏乐之后。
他就在差役的带领下,迈步走进了府衙东院。
身后跟着此番顺天府乡试的一众新晋举人。
鼓乐齐鸣,举人入场。
东院这边摆下了五六百席,皆是单人的席位。
顾青领着三百九十九位新晋举人,按照事先通知过的礼节,行礼、入席、奉酒、谢恩,一步步,都是按着规矩来。
直到奉酒三巡之后,方才算是结束了这一整套仪式,各自放松了下来,也允许了在席间走动。
小桌上的菜肴,出自于京师的樊楼,因为有着五六百席左右,所以谈不上有多好吃,不过却也比崇正书院的大食堂要好多了。
毕竟,坐在那首位的也是一位大员,还有其他学政等官员,不可能吃的太差。
很快,就有人端着酒,前来找顾青了。
毕竟,他可是今年乡试的解元,又是编撰出来《算学新解》、《货币论》,成为了大明的名士。
而他们如今也要学《算学新解》的。
顾青就相当于是天下学子们的半个老师。
便是前段时间,对于顾青的考卷有所质疑,那也有人在针对摊丁入亩,甚至是针对张居正。
有人不明所以,一起跟风。
也有人隔岸观火,保持着观望的态度。
也有人出身寒门,自然也对摊丁入亩之策十分推崇,支持顾青。
更有人只因为《算学新解》而唯首是瞻。
来到顾青身边,先与顾青互敬了一杯酒。
然后道:“在下陆汴,久闻顾兄大名,今日汴借此机会,以感谢顾兄的《算学新解》惠利天下学子。”
顾青笑着道:“陆兄抬举,顾青也不过是做了力所能及之事罢了。”
陆汴也笑了笑。
他知道顾青因为此番乡试的考卷上的三策而饱受非议,也知道,顾青得到了当朝首辅大人张居正的赏识。
但是,在他的心中,顾青的《算学新解》确实是让他提升了算学,如今能够计算千以内的加减乘除,也学会了多元方程。
在这一点上,他是非常敬佩顾青的。
而陆汴走了之后,又有几人前来。
顾青也是来者不拒。
前世也练会了喝酒这一招。
今生似乎比前世还要能喝。
只不过,他很少表现出来。
而在今晚的鹿鸣宴上,也是时候拿出来用一用了。
好在,这酒水似乎也是为了照顾这些新晋举人,知道他们平日里估计也是很少喝酒。
有一些学生确实是不会喝,三杯酒下肚,就已经开始晕乎乎的了。
顾青的表现,倒是让主考官们,甚至是一些新晋举人都感觉有一点儿意外。
看起来也没多大,也就身材魁梧,长得好看。
未曾想到,不仅学识渊博,便是这酒量,似乎也不一般啊。
正所谓,礼尚往来,这些人都已经开始主动离席陪酒,多交结一些人,顾青自然也不能自命清高,便正准备站起来,主动过去打招呼。
这时却走过来一名身着红袍的贵官,远远的叫了两个字。
“顾青。”
顾青脚步一顿,眉头也不由自主的一皱。
这可是鹿鸣宴。
而在这宴会上,若是同为新晋举人,大部分都是以名加个兄,也算是礼貌用语。
便是不知道对方姓什么,也可以称呼一声兄台。
而顾青作为新晋举人,又是乡试的解元,还是编撰出来《算学新解》、《货币论》,又因为考卷一事受到非议。
就算是一直宅在国子监里面读书,那也已经有很多人认得了他。
更不用说。
他刚刚还是以解元之身份,带着一众学生们进入东院。
故此,也算是在所有人面前露了面的。
这可不是千年之后,呼名道姓正常无比,亲近的更直接唤名,而略去姓。
在这个时代。
直呼对方的名字,唯有长辈在训斥晚辈的时候,气急败坏了才会叫名字。
便是寻常训斥,那也都是称呼对方表字。
顾青如今还有三个月,过完了生日,才年满十八岁。
再有两年,才能取字。
男子二十冠而字。
也就是说,到了二十岁及冠的时候,才会取字。
当然,到了明朝这时候,也有一些富贵人家,便是在十五岁、十八岁的时候,也会取字。
顾青如今虽然还未取字。
但是他已经有了好几个名号。
以前,有着顾小相公、顾案首、顾贤侄、顾兄、青弟,如今又多了一个顾解元。
至于‘顾青’这个名字,一般都是他的自称。
而来人直接叫着顾青的名字,虽然他又是一位身穿官袍的官员,身份上,确实是比顾青要高一些,但从称呼中就可以知道,他并没有带着善意。
顾青转身,看向了声音的来源。
见到是一位留着山羊胡须、面容略显清瘦,身形却比较挺拔,双眼之中,似乎带着一股莫名之意。
再看其官袍,犀牛图、青袍。
在明朝,青为七品。
而一个七品官,却能参加今晚的鹿鸣宴,唯有六科给事中。
所以说,此人应该是六科众多给事中的一人。
顾青只能是避开席面,上前半步相迎。
此人于这鹿鸣宴中当场叫出他的名字,看似无礼,他却不能无礼。
“顾青拜见大人。”
弯腰起来,只见此人只不过是拱了一下手作为回礼。
顾青神情不动,但眼神又冷了三分,问道:“不知大人又何指教?”
“也无他事。”来人这时倒换了一副和颜悦色上来:“我乃礼部给事中杨四知,只是素闻你有雅名,编撰出来《算学新解》、《货币论》,可谓是学识渊博,今日今时,值此鹿鸣之宴,你可有佳作,也好让尔等一闻?”
杨四知来见顾青,许多人都看出来了,一开始并未觉得有什么,可当他开口直呼顾青名讳,便也停下了走动,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毕竟,他们寒窗苦读,可是很少有现场吃瓜的时机。
现在能亲眼看一看。
便也是不虚此行了。
等到听完杨四知的问话,一个一个,更是抿着嘴,有人都已经略带着嘲讽之意地笑起来了。
因为大家也都明白,诗词歌赋到了如今,已经不怎么流行了。
而科举考试也不过是附带着一场试帖诗。
寻常时候,便是举行什么诗社、诗会,也都是附庸风雅,很少说,要写出一首什么佳作出来。
便是写出来。
不说能不能和李太白等先贤相提并论。
便是这最近的唐伯虎,怕是也很难超过吧。
所以,大家都已经不怎么写诗了。
杨四知这明显就是奔着顾青来的,先是直接称呼其名讳,现在又要让其强行写一首佳作。
若是写得好,也没什么。
若是写的不好,那可要丢丑了。
乙科解元在鹿鸣宴上却写不出一首诗来,又或者是写出一首狗屁不通的诗。
那可就是贻笑大方了。
顾青其实也有一些意外,毕竟,他也想到过会有人在鹿鸣宴上发难,甚至是也已经准备好了。
可杨四知却出其不意,并没有在他所熟知的领域上,提出质疑之声,让他能够反击回去,临场作诗……便是这三百九十九位新晋举人,也无法做到吧。
不过,顾青的回答却没有半点迟疑:“大人,学生不善诗词。”
“不善诗词?”杨四知语气变得激动起来,厉声质问:“若不善诗词,那你又是如何写出试帖诗,过了县试、府试、院试,还得了小三元之名呢?”
“这……的确是顾青失言了。”
对方这就是揪着他不放,故意要为难他。
而对方明知道,当今首辅大人张居正器重于他,便是这当今圣上,也亲自召见他。
更不必提,他凭借着《算学新解》、《货币论》成为了天下名士。
对方这么做。